永生

永生 #

序章 #

公元3171年,比邻星工学院迎来了新生。一位志愿者负责带领大家参观校园。穿过了令人惊叹的从太空落到地面的瀑布,迎面是一排长长的走廊。这些是人类先驱的纪念碑。这些高耸的石柱无声诉说着人类先驱曾经做出的努力。

“我会在这里为你们开展开学第一课。”志愿者对新生们说道:“为你们讲述永生时代降临之前,人类探索真理的故事。”

我们曾经刀耕火种,但一直有一些人试图仰望星空。从哲学家柏拉图,到伽利略,牛顿,人类终于迈入工业文明。这是动荡不安的五百年。直到人类实现了永生,跨入了新的纪元。

第一章 世界的剧变初现端倪 #

永生技术出现在一千年之前。

当时人类已然可以使用各种靶向药物克服大部分癌症。那之后几十年,又出现了“血管造生技术”,利用“定向定量基因侵染”手段,改造人体血管,使老化血管与沉积物可以被人体免疫系统自我消化,同时植入干细胞,注射药物刺激血管新生。

致大部分老年人死亡的癌症与心血管问题正悄然被解决;人类平均寿命正在逐步上升。但是,这种技术只能修改人体质的极小一部分,而且耗资巨大。大部分中产阶级终其一生,也只能攒下改造几条血管的钱。

大家笑称“活着是为了赚钱;赚了钱为了活着。”身体部分改造的直接后果,就是国家理所应当地将退休线延迟到了过去人们的平均寿命;更过分的是,某些国家对身体改造不提供任何补贴。有些底层人民根本无力承担哪怕最基本的身体改造费用。于是当他们步入正常生命周期的老年,有力气的继续工作,没力气还没到退休年龄的只能在家里等死。而对于普通人,就陷入了“花自己的钱延长寿命,就是为了给国家多干几年活儿。”的怪圈,八十来岁却越活越穷,一百多岁更是一贫如洗。大部分人最后都放弃了继续改造,因为他们不想负债,最终成为儿女的负担。

个别富豪确实耗费巨资将自己所有能更新的部位改造了,但是这也只是让他们多存活几十年左右。在生命的最后几年,老年痴呆、肌肉萎缩、各脏器衰竭会令他们生活质量急剧下降。好些的情况是卧床数年,无疾而终;坏一些的,精神错乱、大小便失禁、莫名其妙的神经痛、痉挛,死状宛如疯魔。

于是这项技术从一开始大家狂热追捧,到最后发展为“适度使用,量力而行”。医院鼓励人们只挑选最适用的改造项目。人们逐渐从可以延长寿命的狂喜之中冷静下来,甚至“老而不死是为贼”“活那么久还不是白活”“流氓老了还是流氓”的论调开始浮现。

真正可以被称为“永生”的技术刚刚出现时,仅仅在果蝇身上实验成功。这位科学家分解、重组了一只果蝇的所有组件,在不同肢体上添加药物、激素和基因入侵病毒,以改造果蝇的躯体,以适应永久的生存。那只果蝇,已经生存了两年之久。“只是丧失了飞行、行走和生育功能。”在文章末尾,他补充说。

这篇文章发表之后,引起全世界的轰动。人们纷纷指责这位科学家对果蝇“以及所有值得尊重的生命”,进行了“非人道的改造,致使其痛苦地生存了两年,每一天都是折磨”。

但是几家资本巨头迅速渗入到这项技术的开发之中,他们大批量购买设备、高薪雇佣科研人员,将技术迅速催化发展。从果蝇到灵长类,不仅仅是染色体数目的倍增,各个器官、脏器、组织的新生都需要大量的计算和重新设计;人类庞大的体积也增加了技术操作的困难性;二十年间,全球各地的超级计算机都在疯狂运行计算,只为了设计一个能够自我年轻化的细胞;甚至几台新的、专门用于基因设计的计算技术被发明出来;对“人道与非人道”的讨论,在永生的热潮中依然热烈,却全然无法阻止其发展。然而,二十年时间,这项技术就在猴子身上实验成功了——虽然有几个失败的案例——由于细胞不受控的更新,几只猴子生长成了难以描述的东西,被人道毁灭了。

但二十年,在那个年代足以发生很多事情。几家资本巨头,他们的资本有的在流通中转让;有的掌门人逝去,并没能得到永生,他们投资的项目随即取消;但不可否认的是,这项技术在各方推动之下,以最快的速度拿到运营执照,几乎立刻在最先进的国家上市了。

一开始,这项技术的花销格外高昂。“花费堪比登月旅行,注定只有金融巨头以及他们的家族可以享受”,一家报纸评论道。更何况“技术的可靠性难以确定”,谁会是第一个小白鼠呢?

几位依然病入膏肓的资本家和政客“自愿”加入了项目,虽然他们如果不加入,也会在几个星期至几年之内死去;虽然他们为项目投资了至少十亿美金的资产;消息一开始严加防守,但还是不可掩盖地泄露了出去。整个世界都轰动了,人们走上街头,大肆抗议。

“永生是对自然的蔑视,最终会受到惩罚。”环保主义者抗议者说。

“永生不是有钱人的权力!每个人都要有永生的机会!”人权卫士们说。

“永生是神的才能,人类不配永生!”信徒们喊道。

“人口以及够多了!地球已经不堪重负!”环保主义者大声说。

“我们要永生的权利!”人权卫士的声音盖过了他。

“炸了国家生命研究所!”信徒们齐声呐喊。

环保主义者见声音被盖住,转身一拳打向人权卫士。人权卫士扭头看到了信徒,愤怒地一脚踹了上去。信徒一声吆喝,顿时,大群信众们蜂拥而上,开始打砸抢。

抗议现场一片狼藉。

武装部队迅速接手,控制了局面。然而社会上、网络上的骂战依然没有结束。支持者、反对者分为两党,支持者之中又分裂为“科学进步派”和“人权平等派”;反对者又分为“环保派”“顺应自然派”“宗教人士”等等。支持者、反对者互相骂战,而他们自己之间也在互相泼洒口水。

很多人自己都不知道该站到哪一队,但是当他们由于种种原因开始为这一方争辩,便不再思考为什么要站在这一方、站在这一方对不对,而是开始为了“证明自己正确”而奋斗。

热烈的争辩持续了至少一个月,最终以一位极端环保主义者冲进国际生命科学峰会,对着在场的——记者,疯狂扫射结束。你没看错,这位仁兄压根没看清哪里是科学家、哪里是记者席位。死亡人数将近一百。

奇怪的是,这次事件之后,国内的舆论风向竟然转向了“幸亏他没有杀死那些科学界巨头,不然可是人类的损失啊。”

人们开始大肆指责那些“破坏公共秩序”“威胁社会治安”的人,全然忘记了这场运动的初衷是求取永生的权利。

归根结底,人们并不是真的对永生感到愤怒,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发泄愤怒、表达自己正义感和优越感的对象。

总统先生适时地颁布了“禁止阻碍科学发展法”,要求所有试图阻碍科学发展、造成经济损失或安全威胁的行为都要受到处罚。当然很少有人知道,总统先生本人也是这一届国际永生科技峰会的赞助人之一,还是国家生命科学研究院的股东;生命科学研究院的第一代永生计划名单上,便有总统先生的名字。他得意地对国务卿说:“人的本质和麻雀差不多,见这里的粮食吃不到,就会呼啦啦地飞到另一块田里叽叽喳喳。”

然而总统先生低估了人的毅力——至少是其中几个人的毅力。几位记者、新兴社会团体的领导者以及社会活动家,大多二十几岁或三十出头,以“追求正义”自居,实际上也牢牢咬住官方含混不明的说辞不放。今天要求国务院公布永生研究经费去向,明天要求给出永生计划人员名单;狗仔队一般藏在几名重要项目负责人家门口,一出门便围上去问东问西。

一开始他们的爆料和活动还能得到热烈反响,各大媒体赞扬他们为“勇者”。但后来,活动组织者们突然发现,每次集会都只有稀稀拉拉几位固定的会员响应,而且人数越来越少;再也没有新成员加入。

第二章 事情逐渐严重起来… #

索菲亚·杨与安迪·史密斯便是几位忧愁的组织者之一。

安迪曾经是一家援非组织的董事,是一位非常有能力的组织者。在得知永生研究开始之后,便立刻回国,建立了第一家“反对财团插手永生计划协会”网站,一时间注册者无数。随后他提出了“财富不能成为衡量是否有永生资格的标准”的口号,组织了一系列游行示威活动。安迪与他的幕僚们甚至总结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决策方案,包括永生计划必须由国家财政支持,所有研究者不得在任何私企供职,计划参与名单必须在全体国民申请者中随机产生,等等等等。他出身于有钱人家,因此他对财富集团的批评鞭辟入里,令他成为有号召力的人物。

安迪是在一次记者招待会遇到了索菲亚。她是一家知名报社的科学院常驻记者,野心勃勃并且坚决维护一切弱势群体的利益。在永生问题上,毫无疑问,大多数人正是弱势群体,而那些计划的投资者则是独裁者。正是她借助关系与朋友的帮助,潜入国家生命科学研究院重要项目的技术会议,曝出了一条极有分量的猛料:永生计划在最初几位参与者中已经得到实施;几位参与者目前,除了一位濒危,其余几位除了经常出入研究院,活得好好的。而这几位参与者,正是几十年前几位知名的富豪,早已退休多年。

她的曝料无疑重新点爆了人们对现任政府的不满。安迪趁势组织了一场规模宏大的反对游行。

然而,令他们失望的是,虽然国内声讨声一片;虽然他们的示威活动占据了每一家报社头条;虽然甚至有追随者开始举办小型的反抗活动,但是——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结果。官方发言人依然含混其词,声称“参与者目前生存状况依然不乐观,他们只是采取了先进的医疗技术,而不是永生技术”“技术发展依然不成熟,对人类危险性未知”“资金短缺,不可能有过多参与者”,诸如此类。

索菲亚非常失望。她回到家里联系研究院的朋友,研究员露西·刘,希望得到更多消息,结果露西拒绝了她:“索菲亚,求你别向我要资料了。boss已经找我谈了话,他已经知道我告诉过你我们的内部机密了,叫我别再透露任何消息,不然就把我开除。我发现我们每个人的文件都做了记号,电脑也植入了监视软件。如果有人泄密,立刻就会被发现;我很想帮助你,但是我不想失业!”

“露西,我的朋友!”索菲亚虽然遭到拒绝,但还是决定努力一下:“我们现在做的事情是为了争取人权,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虽然我们还年轻,但是总有一天会面临死亡。难道你希望看到在死亡面前也不能平等吗?”

“不……我不行。你知道的,我离婚了,还有两个孩子……我签署了保密协议,如果离职了也不能进入同行业,可我也不会别的东西呀!我不能失业。你可以去找组学研究室的罗伯特,你们不是很熟吗?他说不定可以帮你。我不行。”

索菲亚和露西说了再见。实际上,她已经联系过罗伯特,但被拒绝了。她当然知道露西的难处,她前夫是个外国人,在实验室工作不顺利,最近又因为敏感的保密问题处处碰壁,什么项目都拿不到;偏偏这个男人还是个硬骨头,竟干脆不干了,大半年以来连奶粉钱都挣不到,于是两个人就这么掰了。如果不是所有认识的人都不愿意站出来帮助她,她断然不会想到去麻烦露西的。这个时候,安迪来电,请索菲亚到咖啡馆谈谈。

索菲亚正需要有人指点迷津,而安迪无疑是一名能拿主意的智者。于是她抱着希望去了,结果,安迪的头一句话便是“索菲亚,不要再搞反抗活动了。”

“……为什么?”这下轮到索菲亚吃惊了。

安迪不安地搓了搓手:“我仔细想过了,我们的反对徒劳无功,只是令这个世界更加混乱:首先,永生项目确实处于研究阶段,根本不可靠,即使参与,说不定也会像那只人道毁灭的猴子一样变成怪物;其次,全世界本身就没有那么多资源可以令所有人永生,所以本来就只能让一部分人先永生……”

“够了,说完了没?”索菲亚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

“你别生气!你听我分析,即使你可以令国人机会平等,你可以令全世界所有种族也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吗……”

“停!”索菲亚打断他,冷冰冰地问道:“我只问你,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

安迪眨眨眼睛:“你说什么?他们,谁?什么好处?你怎么……”

索菲亚突然觉得安迪原本充满亲和力的脸非常可恶:“他们,他们,他们,我怎么知道是谁?也许是什么金融家族成员,也许是行业巨头董事,说不定是总统……反正就是这些人,你和他们交换了什么条件?让你停止活动,让你说服我停止曝料,他们付出了什么代价,钱吗?可以让你泯灭良心?”

“别把我想得那么下作!”安迪涨红了脸。

“噢,不是钱啊。”索菲亚咄咄逼人:“那是什么?项目?产业?不动产?你们家其实也是个小财阀吧,听说你父亲很有钱,是全世界最大的闪铁矿主,不然你怎么有功夫天天在外面组织活动呢?但是,你也需要继承家业的资本吧?”

安迪拉住索菲亚,请求她冷静:“别这样,其他人在看你!”

索菲亚愣怔地看着安迪的手,这只手现在正抓着自己的手。她又看向安迪的眼,安迪的眼睛仿佛藏着火焰,正在燃烧。而索菲亚的眼仿佛牢不可破的坚冰,带着冷厉的锋芒。双方的眼神一触即离,但索菲亚看见了安迪的眼神,看懂了安迪燃烧的眼神中隐藏的意思。

她把手抽回来,冷静了下来,坐回座位上,对站在一旁随时准备着阻止他们的服务生说:“抱歉,是我失态。”

服务生松了口气,收起点心碟子离开了。

“没关系,让你努力那么久的事业突然停止下来,我才是要说对不起。”安迪恢复了和煦的笑容。

两个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用小勺子拼命搅拌咖啡——虽然索菲亚加进去的只有牛奶而不是方糖,不需要搅拌;安迪要的是黑咖啡,什么辅料都没有。

过了半晌,索菲亚打破沉默:“你说的有理,我们根本无法阻止什么,只能制造混乱。获得永生是大势所趋,我们不能阻止历史洪流。”

“是的,我们不能阻止历史洪流。”安迪见索菲亚开口,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下来。

索菲亚喝了口咖啡,已经冷了,不禁皱了皱眉,旋即微笑道:“你不是很会说话嘛,怎么只会重复我说的了?”

“那我应该说什么?”安迪耸耸肩。

索菲亚歪着头想了想:“我记得你这个人挺牛脾气的,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哈,”安迪有些得意地笑了:“你猜猜,绝对想不到。”

“不会真是总统找你谈话了吧?”

安迪笑着摇摇头:“不是,不过也差不多了。国务卿先生跟我私下会话,他非常有辩才,我是第一次被人说服。”

“能让难缠的史密斯先生服输,国务卿先生确实有才华。”索菲亚看看手表:“时间不早,我和露西还有约,先失陪了。”

“再见。”安迪假装手里拿着红酒,做出举杯的动作,送索菲亚离开。索菲亚摆手表示不用送,匆匆往门口走去。

突然安迪的笑容凝固了。他看见索菲亚把手伸到口袋里,口袋外垂着半截亮晶晶的钥匙链。但是安迪知道索菲亚住的是研究院宿舍,那里用的不是钥匙,而是员工卡;索菲亚也没有其他什么钥匙,他见她用过的钥匙链只有一种用途——挂她的录音笔。

安迪慌忙站起来:“索菲亚!等等!”

索菲亚听见了他的声音,但是头也不回地加快速度向外赶去。安迪跨过座位跳了出去,向索菲亚追去。索菲亚左右顾盼一下,见安迪的表情,知道事情败露,立刻撒开腿一路狂奔。

这家咖啡厅定位小众,位置比较偏僻。索菲亚跑出了几百米,反而失误地拐进了一个没有人的胡同。此时安迪追上了她。

“你录音了?你是不是录音了?”安迪一把拽住她的头发,索菲亚闷哼一声,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她没有回话,一拳打向安迪的鼻子。安迪只觉得眼前一黑,两股热流从鼻孔里冒了出来。趁着安迪放松,索菲亚继续准备挣脱。安迪悚然回醒,牢牢箍住她的双手:“把你的录音笔给我!”

“不可能。”索菲亚剧烈挣扎。

安迪急切道:“给我,我给你钱!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索菲亚见挣扎不开,便不再浪费力气了:“钱?我做了那么多,几乎得罪了这个国家所有大势力,难道图的只是钱?你做了那么多,最后原来要的也还是钱?你真是个恶心、反复、下流、可悲、可恨、可恶、可怜的伪君子!”

安迪压住索菲亚,另一只手去拿索菲亚的笔。索菲亚奋力拧身,竟然脱开了安迪,但是没跑出几步,又被按住了。她双手牢牢捂住口袋,恶狠狠地说:“想要我的东西?除非让我死!”

“你以为我不敢?”安迪急了。抢了半天没有抢到,还担心有人路过,让他非常紧张。

“你敢吗?懦夫。”索菲亚的表情异常狰狞:“放开你的脏手,让我走。”

“你会把我毁了的!”

索菲亚没有理会他,大叫道:“救命!”

“闭嘴!”

“救命!”

安迪大力将索菲亚摔到旁边,希望她住嘴。索菲亚的脑袋磕到小路边堆积的一堆碎石块上,顿时失了声。安迪慌慌忙忙摸出录音笔,刚跑开没几步,见索菲亚没动,犹豫了一下,连忙跑了回来。索菲亚怒目圆睁,但太阳穴至颞叶处有一个可怕的凹陷,鲜血混合着脑浆糅杂在一起,已然失去了呼吸。

“索……索菲亚?”安迪慌了。他上前试图拖动索菲亚的尸体,但是她的尸体只是古怪地扭动了一下,安迪就失去了所有的勇气。怎么办?该怎么办?这里虽然很荒,但是还是有人来往的;如果把索菲亚的尸体放在这里,一定会让人发现,而索菲亚死之前正好在和他见面,那他的一切就真的毁了。可如果把尸体搬走……他的车在离咖啡厅不远处,如果立刻开过来,不会有多长时间……他迅速计算,没错,来得及的。

他连忙把尸体拖到路边,那里正好有一堆碎石。就是这一堆东西要了索菲亚的命。他草草地用碎石掩盖住索菲亚的尸体。这一举动可以说毫无意义:因为碎石周围血迹斑斑,是个人都能发觉这里出过事。

安迪好容易才找到自己的车,发动起来。但是当他把车开到那个巷子口,刚把车停下,还没来得及熄火,一个黑影就悄然出现;接着他听到了上膛的声音:“不许动,下来。”

完了。安迪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双腿发软,把手举过头顶,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就下了车。

“走。”对方说。

冰凉的枪口顶着安迪的后脑,安迪僵硬地迈开腿,向着他杀死索菲亚的地方走去。现在他稍微恢复了一点思考能力。无疑,他干的事情被发现了;但是……怎么会那么快就有全副武装的警察赶到?不,那个人没有穿警服,不是警察。那他会是谁?见义勇为的市民?怎么想都不可能正好有个带着把枪的市民正好路过。

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高大男人背对着他站在路中央。索菲亚的尸体已经被挖了出来,这个男人正在端详着这具身体。安迪惶恐地看了一眼索菲亚,立刻转过眼去。索菲亚眼球充血,皮肤已经开始淤青,面部肌肉由于失去力量,表情变得不和谐。

见鬼,我竟然爱上这样一个人。安迪脑海里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之前他确实爱上了索菲亚,也许爱上的是她的美貌,或者是她对事业的狂热的感情。但人死后却如此丑陋,让他顿时感受到他那爱情也是建立在无根浮萍之上。现在那爱逝去了,想起索菲亚甚至开始令他感到恶心。

安迪看到了这个男人,声音颤抖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胁迫我到这里来?”

“还不错,没有立刻承认。”男人摘下嘴上叼着的烟,夹在指尖磕了磕,一点火星从烟头掉落到地上。他潇洒地吐了口气,丝状的烟雾在风中弥散开来:“自我介绍,我是丹尼尔·摩斯,是国务卿先生的私人秘书。”

安迪长出一口气:“原来是国务卿先生的秘书,失敬。”

后脑的枪口移开了,几名穿着便装的男人幽灵一般出现,其中两人轻松地提起索菲亚,轻轻一倒,另外两人撑开口袋,索菲亚就顺从地落入了口袋中。一人一用力,便将口袋抗了起来,抬走了。

“国务卿先生请你说服她,并没有让你杀了她。”丹尼尔又吐了口烟。

安迪此时正陷入如同复生一般的狂喜之中:“我不是故意的。”

“安迪啊安迪,我的好安迪。”丹尼尔口气中充满了嘲讽:“刚才还夸你‘没立刻承认’,现在就立刻承认了。你果然是个不堪一击的懦夫。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啊,国务卿大人说,‘如果说服索菲亚,就给你一个永生的名额’是吧?但是索菲亚没有被你说服,还被你杀了,这可怎么办呢?嗯……把尸体交给当地法院,检举你试图受贿,被索菲亚发现,结果你竟然杀了她……你猜,那些追随你的可怜人们会怎么想?”

安迪额头上爆出几条青筋:“你不能这么做!我有你们的把柄!”

“对,无辜的安迪说,这一切都是国务卿大人指示的。你说,人们是会相信你这个暴动组织者,还是德高望重的国务卿大人呢?”

安迪身上冷汗淋漓,面色苍白。见安迪如此紧张,丹尼尔换了副和善的面孔:“哎呀,别那么害怕嘛!我只是说,我们现在已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国务卿大人可以动用自己的权力给你善后,你呢,就保住这个唯一能救你性命的秘密吧,知道了吗?”

安迪连忙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丹尼尔拍拍他的肩膀,从巷子另一端离开了。现场已经被清扫干净,血迹用强力分解剂分解,不论是用鲁米诺还是基因检测都找不到痕迹。索菲亚的尸体被他忠心不二的手下运走,接下来是切碎喂猪还是当作真菌培养基,就不是他关心的事儿了。更关键的是,算是把安迪这个废物吓唬住了,同时,把柄在手,安迪被牢牢绑在了己方的船上。能掌握这么一位小有影响力的人物,将来能派上用场。

不知不觉间,对永生研究的种种抗议逐渐消弭了。那些反对的声音,比如索菲亚,比如安迪,也逐渐消失了。这些声音有自然消散的,但其中隐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情——也许有交易、也许有死亡——普通人永远不得而知。人们从一开始的激动、反对,逐渐变得适应、麻木。时至今日,就算突然有新闻曝光说哪一位大人物接受了永生改造,也惊不起多少波澜了。

“永生计划名单”成了上流社会的热门话题。只有能有办法将家庭成员加入这个名单的家族,才是真正的豪门。生死面前,金钱、名利,甚至亲情、爱情都不堪一击。

第三章 但我们还是要回到生活中去 #

今年的冬季格外寒冷。刘天岳穿着长羽绒服,脖子上围着厚实的羊绒围巾,一只手放在口袋里,但另一只拉着拉杆箱的手还是冻得发红。他下了地铁,走了将近二十分钟,走进了他住了二十多年的小区。水泥地坑坑洼洼,年久失修,让拉杆箱行进得非常不顺畅,拉得特别费力。地上偏偏还结着冰,走路打滑。

有时候他自己都很奇怪。既然有钱买几千美元的机票乘飞机回国,为什么不舍得花几十块钱打车?他走进了他所住的单元楼。这栋单元楼也非常破旧了,上面覆盖的油漆层层剥落,几乎看不出来它原本是什么颜色。现在它仅存的颜色就是灰色,和布满尘霾的天空以及万物凋零的大地融为一体。

他想起他过去工作的办公室,是最新一代的环保科技建筑,不仅外观时尚,而且随时可以召唤AI服务,上网、查询资料、参加会议、连接云端。那些各种各样的网络服务让人永远忙忙碌碌,不像这里,对着空旷的走廊说话只有回音。

“天岳,回来了?”在他爬上二楼的时候,母亲就急急忙忙下来迎接,要把他的行李接过去。他连忙转身避过:“我都多大了,还是自己提,叫人家看到多不好。”

于是母亲匆匆转身,拿出钥匙要给他开门:“怎么一声不吭就回来了?也不早说?你做的课题结束了,不忙了?露西怎么没跟你回来?”

刘天岳顿了一下。他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或者说,他早已经花了很长时间准备怎么和父母解释这件事。然而事到临头,原先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倏然想不起了,于是他脑子热了起来,脱口而出:“我退学了。”

母亲攀爬的背影忽然停了,回过头瞪着他:“你说啥?”

“我退学了。“刘天岳镇定了下来:” 咱别站在这儿行吗?先回去再说。“

母亲显得非常慌张,钥匙好几次没插进钥匙孔。好不容易才打开门进去,父亲就迎上来把刘天岳手上的箱子接了过去,嘴上抱怨着:“叫你别下去接他,爬个楼才几分钟的事儿?这都等不及?”

“咱儿子回来了,我当然急着见,早几分钟也好。”母亲接过刘天岳的羽绒服叠好:”你自己不也老早就去买肉做饭了?还说不想儿子。“说着,她转向刘天岳:”来,来,坐。坐那么久飞机一定饿了吧?赶紧吃吧。”

其实刘天岳更想睡觉。飞机上过几个小时就会送一顿飞机餐,所以他一点都不饿,反而感觉吃得肚子胀得慌。但是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解释,所以他顺从地坐下了。母亲在他的饭碗里夹了菜,问道:“天岳啊,你说你退学是怎么回事?”

“退学?”父亲睁大了眼睛:”你退学了?”

“是的。”刘天岳放下刚拿起的筷子:”我之前做的项目牵涉到一些保密的东西,所以对我们中国人有限制,他们就想拿个没用的课题来忽悠我。所以我感觉拿这个学位也没用,以后连工作都找不到,就退学了。”

“什么课题?”

“说了你们也不懂。”

“说说呗!”

“类似于酶引发的细胞反分化反应之类的,本来就已经比较成熟了,研究的都是别人做完的东西,将来工作都找不到。”

“那你现在就找得到工作?”父亲有些气急败坏:“你要退学,好歹跟爸妈商量一下吧?做这么大的决定怎么能随便呢?说什么也要考虑清楚呀!你现在不读书,以后做什么?你还有老婆孩子呢!对了,露西没跟你回来?小莫和小诚呢?”

刘天岳早就知道父母会这么说,因此丝毫没有因为父亲的态度生气:“我离婚了,孩子归她。”

“你说什么?”这下连母亲也坐不住了:“你离婚了?什么时候?”

“两个月前。”刘天岳心里叹了声气,表情却是尽量显得满不在乎,努力地撕开盘子里的一只鸡腿,“因为我要回国,她不想跟着,就离了。孩子们想跟着她,她也一定要孩子,离婚这事儿是我先提起的,所以法院也向着她,孩子只能归她了。”

这些话他倒说得流畅起来。路上他已经想好说辞了,现在也终于缓过劲,可以流利表达出想法。

父母面面相觑,过了好一阵,母亲小心翼翼地说:“天岳,你是不是工作不顺利?遇到什么问题了?”

“拿不到好的项目,进不了好的组。”他随意地说:“感觉没什么发展空间,就回来了呗。”

“为什么拿不到好的项目?”

“我是中国人,这个项目保密等级高。”刘天岳有些不耐烦了,“刚才我说过了。”

“别的项目就不行?说什么也要把博士读完啊!”母亲殷切地说:“你可能觉得读书没用,但是以后找工作,人家就是要博士生呀!读博士和不读,起点还是不一样的;到时候,人家有机会,你没有,多可惜啊!”

多少年了,他们还是这套说辞,连花样都不变一下。“爸,妈,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只有这个方向有前途,其他研究项目都只是小打小闹,细枝末节的东西,做了没做没区别,浪费时间。”

“可是你这书读了那么多年,怎么说放弃就放弃了,好歹你跟家里说一声,解释清楚,我们会理解的……”

不知为何,刘天岳原本因为刻意控制而冷静的心情突然冒起一阵无名火。他知道父母一定会责怪自己“不告诉他们”“不提前商量”“这么大的事儿不和家里说”“太莽撞”,因此根本没打算和他们生气。他确实也没有因为父母追着这个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问题不放而生气,但是他却因为这一切都没有超出他的预料感到愤怒。如果他提前和父母商量,他还能自己坚定地拿主意吗?父亲和母亲一定会拿他们自己也为数不多的人生经验来教育他做决定要谨慎,读书要努力,对家庭要负责,对孩子要尽心;即使不能做最好的项目,但将来要是找工作,混个文凭也就罢了;一时冲动也许很快意,但再努力一下,再熬一段时间,将来不会后悔……诸如此类的说辞。

然而这个决定是他自己做下的,他自己设身处地地为自己做的决定,怎么可能会不深思熟虑?难道父母对他的情况就懂得比他多?难道父母花个几分钟或多一些,几个小时,想出的办法他就想不到?

他深吸一口气:“我向几家公司投了简历,过几天去面试。”

“什么公司?”母亲眼睛一亮。刘天岳在心里默默摇了摇头。在母亲看来,上班工作,尤其是在大城市工作,拿着高薪,可能也是她教养有方的表现。

“什么都有,出版集团,外贸公司,IT公司……”

“你不是学生物制药的吗?”父亲终于忍不住打断他:“这些企业有你的岗位吗?”

“我应聘的是兼职翻译、销售和程序员。”

“胡闹!”父亲猛地把碗磕到桌子上,一股血气冲上黝黑的脸膛,让他的脸色发紫发亮:“你好歹是个海归博士,怎么就找这些不三不四的工作?出息呢?”

父亲伸手就要打刘天岳,母亲立刻将父亲拦了下来:“他爸……”

刘天岳放下饭碗,默不作声,拿起钥匙,拔腿就走。他知道再继续下去会发生什么。作为家人,他最了解的就是怎样会最大程度上激怒他们,而且有时候他就是忍不住想看他们生气发狂。想起来还真是悲哀。

楼外的冷风让他打了一个哆嗦。他回头看了眼屋里的灯光,毅然决然得离开屋檐下,一直走进了近处的一家超市。拿出手机,他翻起通讯录,想找一位能收留他自己的朋友。

一条消息弹出来,是母亲发送的:“天岳,记得要去和奶奶看看外曾祖父,让你爸消消气。”

刘天岳犹豫着怎样回复。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

“天岳?我许灿东啊。”对面的声音热情的好像是从听筒里吹出的一阵暖风:“听说你回国了?有没有兴趣聚一聚?”

刘天岳皱着眉头回想了一阵子,才在脑海中调度出许灿东的形象。许灿东是他的大学同学,长得一表人才,而且当时就交游广泛,很会来事。这类人的一切都几乎就是刘天岳本人的相反数,刘天岳对许灿东也避而不及。他对许灿东这种靠关系和应酬而不是靠钻研搞学术的做派很是不屑。从许灿东的朋友圈可以看出他现在在佳大基因工程课题组。

下意识地,刘天岳就想开口拒绝,却一时间想不起来什么拒绝的理由。按理说现在两人各走各路,也就没什么可看着碍眼的了。他想起了另一件事:“你是怎么知道我回国的?”

“你从国家生命科学研究院离职,我们都注意到了。”许灿东意味深长地笑着说道:“你可能不觉得怎么样,但我们都替你惋惜呢。毕竟你的组算是最前沿的。”

刘天岳脱口想问许灿东关心的是他的课题组——或者说,前课题组,还是他本人。他好歹将这句话收回去了:“哦……确实。”

“明天正好有个学术沙龙,要不要参加一下?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吃个饭。”

第二天刘天岳参加了学术沙龙。他本来不想来的,但只要他待在家里,父母的目光就好像充满了责备:这么大个人,大白天窝在家里,算什么事呢?

这次聚会虽然是私人性质的,但场所却在高级酒店。于刘天岳家的老房子不同,这家酒店不仅装修奢靡,更是配备了最先进、最安全的人工智能服务系统。刚刚接近玻璃门,大门便试别出他携带的邀请函,自动打开。两位活灵活现的机器人女服务员对他露出流水线生产出来的标准化微笑,并将他领到会议室。

不得不说,这类最先进的机器服务员相当吸引人。他和露西新婚时,就曾设想过攒几年钱后购买一个机器服务员,两个人还就应该定制男性还是女性服务员发生过争吵。

好不容易他把目光从机器服务员身上移走。刘天岳还认出了不少高人前辈。也有一些人认出了他,回避着他的目光,轻声议论。毕竟他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刚刚回国。

他找了个比较僻静的位置坐下,一边吃曲奇饼干一边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三三两两讨论的人群,悲哀地发现自己对精致的撒着糖霜的饼干,以及自动添加糖果的机器人女侍者的兴趣,远远大于这些专家博士们。

聚会结束后,来到约定的地点,许灿东领着一名精神奕奕的学者找到了他:“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法学教授申士杰。”

刘天岳与申士杰握手:“您好,幸会。没想到还有法学家参与这样的聚会。”

申士杰友好地点点头:“是许灿东介绍我来的。国务院正在请一些相关专业的专家参与永生时代的法案制定,我们自然需要了解最新科研进展。”

许灿东笑着说道:“怎么样,这样的聚会是不是很难得?有没有认识几个感兴趣的人物?”

刘天岳耸耸肩。

许灿东用训诫的口吻说道:“你这样会跟不上时代潮流的。难道你准备转行?”

“不是不能考虑。”这次刘天岳回答得很快。

许灿东抬起额头,挤出一条好笑的皱纹:“啊哈,转行?真的?我们这个行业已经热得不能再热了,你竟然想出去?”

“就是太热了,所以也不多我一个。”刘天岳随意说道:“更何况,这一阵热度能持续多少年?当人民大众发现‘永生’目前只是理论上一触即溃的沙堡,费用,预后,后遗症,一切都是未知数。引发剂的主材料闪铁在国际上的产量极低,费用惊人,这意味着只有少数所谓的社会精英才能享受永生的机会……他们便会冷静下来了。”

刘天岳对本专业不报有过分的信心,因为一百年前,计算机技术也非常火热。但随着人工智能的语言编译器的发明,服务器程序员代替了人类程序员本身,热度也冷却了下来。反而是生物、材料专业方面突破了壁垒,蒸蒸日上。正如五百年前的书籍曾扼杀建筑[注1],摄影曾扼杀绘画。并不存在永远的优势学科。

申士杰瞥了他一眼:“因此我们才更需要合理规划。”

“但是我们也需要对永生的民用化进行进一步研究嘛,这本身就是艰辛的工程。现在——”许灿东突然一指刘天岳背后:“看到那边那位教授了吗?”

刘天岳顺着他的指示看去,看到一位个头非常魁伟的男人,头发几乎全白,却非常茂密,梳成那个年代人喜欢的三七分头,戴着金丝眼镜,穿着皮革衣裤。如果在街上遇到,他更愿意相信这位是黑社会而不是教授。刘天岳其实认识此人,他是加大生物实验室的教授梁潼。

“他就是永生技术的普及计划的发起人,现在这个计划已经送交给国家审核了。”

“可是我记得梁教授的主攻方向是靶向基因工程药物。”刘天岳说:“而目前主流方案是闪铁引发剂再加上神经再生支持仪。”

看出刘天岳态度冷淡,许灿东摇摇头:“别那么不给人面子吧!毕竟靶向药物也是解决神经再生问题的方案之一。”

刘天岳知道许灿东在开玩笑:“哪敢不给面子,我只是认为现有方案没法实现这种程度,毕竟现在我们神经生长素的引发剂都不能随意生产,甚至必须出国购买……”

“主要是原料问题。“许灿东发愁地拧起眉毛。

“对,国内没什么闪铁矿的矿产,即使有也是其他矿物的副产品,含量很低,质量也很差,晶体结构不好,做出来的引发剂效果很不好……”刘天岳突然沉默下去。

“这也是我们首要关注的问题。”申士杰说:“因为闪铁矿原料有限,我们很担心永生造成社会的割裂。谁可以永生?怎样补偿无法永生的人的权利?永生者和普通人之间会不会产生矛盾?”

许灿东听他提起,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记得你好像写过一篇论文,是关于铁基引发剂的蛋白质替代物的?”

“额……”刘天岳犹豫了。

“你真的认为它可能吗?还是那只是一篇研究而已?”

刘天岳有点轻蔑地说:“当然是可能的,但是要实现这样的实验条件恐怕不容易,合成这样的氨基酸超长链,目前全球也没有几家实验室做得到;接下来还要将它们折叠成复杂的空间结构,最后还要解决活性问题。如果完全实现,设计方案可能要有一本字典那么厚……而且这设计方案还有可能是毫无用处的一叠废纸。”

许灿东从侍者托盘里拿起一杯酒,拿在手上摇了摇:“但是你还是准备研究它?”

“我只是提出了这种方案,毕竟它是可能的。”

“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实验室?”许灿东突然问道。

刘天岳被这种突如其来的邀请弄糊涂了:“怎么那么突然?”

许灿东直言不讳地说:“我们挺缺人的,研究生们都愿意到我们这儿来,但没有几个能管事的博士。院长本来就叫我们四处找找以前的同学同事,有没有愿意来的,毕竟现在国家重视,基本上要钱给钱,你不考虑考虑。”

刘天岳咬咬嘴唇:“我还是希望转行……换个环境。”

但他显然没刚才那么坚定了。许灿东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刘天岳——不止刘天岳,所有理想主义者都无法拒绝理想实现的诱惑,正如所有瘾君子都无法拒绝毒品。这类人也许专业技能很强,但总需要在有力的领导者或者友善的环境下才能生存,否则就只能愤懑不平,泯然众人。

”好吧,你认真考虑就是了,毕竟这是人生大事。”许灿东熟练地给刘天岳一个台阶下:“对了,还有,我们实验室年轻姑娘挺多的,而且都出类拔萃;兄弟你也算一表人才,正好又单身。我准备给你介绍一个,双方都不亏,怎么样?”

许灿东这种拉关系的手段让刘天岳非常不舒服,他挤出一个笑容挂在脸上,声带振动合成出一个感激的声音:“暂时没这个想法,谢了啊。”

下午刘天岳去了一家外贸公司的面试。面试官很年轻,很可能比他自己还年轻。问了几个并不出乎所料的问题:英语怎么样,愿不愿意出差,能不能接受加班。刘天岳自认为回答的不错,结果还是被拒绝了。理由是“你的学历挺高的,在我们这里得不到好的发展,屈才了。”

刘天岳气炸了。这个人恐怕担心的不是屈才,而是担心他干几天就走。但是他有什么办法可以证明他自己不会干几天就走呢?因此虽然气炸了,他还是要保持微笑。

回到家里,家里的气氛已经恢复了常态。母亲惊喜地说了声“回来啦?”,好像他刚刚放学。父亲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刘天岳冷淡地“嗯”了一声,连一丝笑容都挤不出来了。再笑,他觉得他的脸就要凝固了。

“你今天去哪了?”父亲问道。

“面试。”刘天岳言简意赅。

“还是那几个工作?”父亲的眉毛拧到了一起,让他的额头看起来像一滩坑坑洼洼的鬼脸。下一刻教训的话就要从他嘴里喷射而出。

“是,怎么了?”刘天岳嗓门提高了。很多时候不是他想吵,但他发现只有先发制人才能防止父母咄咄逼人。

父母对视一眼,然后母亲开口,生硬地转移话题,说道:“天岳啊,中午你王叔来我们家吃了个饭……”

王叔大名王剑冰,虽然刘天岳叫一声王叔,但那只是看在父母的面子上。他和王叔没什么情分。以前王剑冰和父母是同事,现在王剑冰在政府机关工作,据说是要紧的职位,人脉很广,住在市中心的高等住宅区。父母则只是普通职员。

父母逢年过节都会到王叔那吃饭送礼,为的就是有时候能托王叔办事。他们对自己建立的这条关系沾沾自喜,经常跟刘天岳讲当年买房、上户口,都是托了王叔的关系。

所以父母登门拜访王叔,他可以理解。但王叔登门拜访他们家,刘天岳只觉得是黄鼠狼拜年:“有什么事值得他屈尊来我们家?”

“你这个人说话怎么那么冲!”母亲责备说:“你这个样子到社会上肯定会吃亏!”

刘天岳在心里帮母亲把话说完:“你们是我的父母,能容忍我瞎说。社会上那些人要是听我嘴巴不干净,早就一巴掌扇死我了。”

结果母亲没有继续教育他,而是喜上眉梢地讲道:“你王叔来说媒来啦,他女儿硕士毕业,个子又高,性格也好,正好想找个门当户对的对象……”

刘天岳觉得自己的脸都黑了。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姑娘。他刘天岳已婚离异,没钱没房,百无一用,相貌也不英俊,用得着让王叔的女儿来倒贴?

“你们和王叔怎么谈的?”刘天岳问。

“是你王叔提起来的,说女儿小焕也不小了,还没个对象。我就说正好我儿子,生物学博士,名校毕业,在国家生命科学研究所研究永生科技,正好回国了,你王叔就说这个方向好极了,现在特别火,然后问要不要和小焕见一面……”

“可是我博士没有毕业。”刘天岳面无表情地说:“以后应该也不会研究永生科技。”

“你这个孩子怎么这样!”母亲说道:“跟别人介绍自己,不就是要往好了说!你那么优秀,怎么配不上小焕了?而且人王叔听了你的情况可高兴了,你却老看不上自己,有意思吗?”

说句实话就是瞧不起自己,刘天岳对母亲的逻辑已经插不上嘴了,只好垮着脸默默听着。

“明天和王叔家约个饭,就这么定了。”最后母亲盖棺定论。

第四章 买房,相亲,养孩子 #

刘天岳在箱子里找了很久,才翻出来一套比较正式的服装。套上这套西装,他感觉自己像极了个房地产中介。

母亲一直要求他把头发往后梳露出额头,但是他不同意。他的头发不长,往后梳就要用很多发胶固定,更像个中介了。而且他的额头也不好看。两个人争执了起来,知道父亲吼了一句你们俩能不能消停一会才罢休。

一家人出了门,开着家里的紧凑型轿车,来到王叔约定的高级餐厅。王叔一家来得更早,两家人一见面,父亲就立刻和王叔热情地握手,母亲开始吹捧王家母女的衣品。刘天岳和王焕默不作声地互相对视,亲切地看到对方眼中露出一丝“明明是陌生人却要表现地非常熟络”的尴尬。

王焕长得挺好看,但是不是刘天岳喜欢的那种。王焕瘦削高挑,瓜子脸,没什么肉,看起来像三毛一样冷静而犀利。她的穿着简约朴素,却和周围的高雅环境融为一体。他的眼睛看着王焕,心里浮现出的却是露西的模样。露西和王焕完全相反,她娇小却丰满,充满活力。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露西。

可能当年和露西一起的理由,和现在与王焕一起吃饭的理由一样,充满了权衡和利益交换。现在想起来,他和露西完全没有什么共同语言。露西看上的是他的前途,他看中的则是露西的公民身份,以及一位美丽的妻子带来的荣耀。两个人各怀心事,以至于他们忽略了性格上的不和。露西是一心一意对待家庭的人,而他则是一个空泛的理想主义者。他承认家庭当然也很重要,但前半生令人疲倦的家庭生活,让他一心想要逃离。

这样的丈夫,难怪露西不能接受。

他的思绪飘向远方,直到耳边的毫无意义的咋呼声中突然冒出他的名字,让他猛然回神:“天岳,小焕,你们两个才是这次聚会的主角啊,怎么不说话?我们老了,也不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就谈谈你们年轻人喜欢的话题呗!”

刘天岳和王焕互相瞪着,都想让对方先发言,结果谁都没开口。原本热火朝天的场面中突然出现了尴尬的停顿。刘天岳咳嗽一声,说道:“小焕是学习AI技术的,我是学习生物材料的,可能没什么共同语言。”

“你们就不能聊聊流行音乐、明星这些的吗?”母亲一副很会来事的样子说道。

“我不懂这个。”王焕抢先回答说:“明星太多,根本认不过来。”

“我真是搞不懂你们年轻人都在想什么,当初我们年轻的时候,差不多所有流行歌都会唱,所有明星都认识。”

“这不一样,现代社会什么都是有圈子的,明星也一样。我们都叫做圈外人,对圈内的事基本上不清楚。”王焕说道:“因为现代社会的信息太丰富了,而人的精力却是有限的。人是社会性动物,他们追求共性,也只能在一个群体里追求共性。”

母亲有些慌乱地朝四周看看,然后赞许说:“不愧是学AI的,懂得真多。”

母亲只是害怕逻辑罢了。刘天岳意识到这一点。如果自家人讲究逻辑而逆反她的意思,母亲就会反对;如果其他人讲究逻辑,母亲会惊慌失措,大惑不解,用一连串疯狂的赞美掩饰她并没有理解的事实。

“不,AI不研究这个。”王焕直言不讳地否认,似乎急欲给他们家里人留下个坏印象:“我们这个领域也不是和生物学毫无关系。现在AI蛋白质和DNA链设计就很流行。另外就是AI仿生机器人。”

双方的家长无言以对,他们还没想好对策,刘天岳问道:“你们的组学长链定向设计可以做到什么量级?”

“我不是这个方向的。”王焕说道:“但是我认识另一个实验室的博士,他是做这个的。他说虽然现在成熟基因片段设计长度只有几K,但前沿片段长度很快就可以超过200M了。”

刘天岳感觉口干舌燥,心跳加速:“200M?那岂不是可以实现很多功能?”

“应该是吧。我确实不太懂。”

“这两个孩子,真是一门心思都在工作上呢!”王焕的母亲感慨说:“先休息休息吧,吃菜吃菜。”

“天岳不是做永生技术的吗?能说说具体怎么实现吗?”王焕的父亲给大家敬了酒,转而问道。

刘天岳冷冰冰地说:“哪有那么好实现?目前国外确实有实验性质的闪铁基引发剂永生技术,但不仅价格高昂,普通人接触不到,到底稳定不稳定、能持续多久、接受治疗的人的生命质量如何很难说。”

“不是说你马上就要进研究院从事永生技术开发了吗?将来肯定能拿到永生名额呀。”王叔满面红光地说:“到时候你王叔还要靠你嘞!”

这个时候刘天岳应该要应承几句话的。大家都等着他应承几句。然而刘天岳一句话都没说。他的目光肉眼可见地冰冷了起来。

气氛开始尴尬起来,母亲连忙给王焕夹了一筷子菜,说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王叔和咱们家是什么关系,肯定会帮忙的,是吧,天岳,啊?”

刘天岳放下碗筷,坐直身体,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又瞎说什么?我帮忙?拿什么帮忙?还永生的名额?且不说我和永生研究已经没有关系了,就算我能参与研究,永生的名额难道是说给就给的?不给最需要的人,给身体健康的普通人?”

母亲的脸色难看了起来。父亲也挂不住了,喝斥说:“怎么跟你妈说话的!”

“我是在说实话。”刘天岳尽量心平气和下来。

接下来的时间里,这餐饭吃的无比凝重。就算是参加葬礼,也不过如此。所有人都风卷残云,恨不得将眼前的食物立刻消灭,好能马上离开餐桌。结账后,母亲陪着笑说道:“刘天岳从小就不会说话,但他心思是好的,您可别见怪。”

“哪里,哪里。”王叔也干笑着,和父亲堪称客套地握了握手,两家人逃似的各奔东西。

刘天岳冷眼旁观,心里有一种报复似的快感。他早就看不惯父母这些所谓的关系了。当双方都发现从对方身上无利可图,便连维系关系的兴趣都没有了。

接下来他与父母接上了奶奶,去医院看望外曾祖父。外曾祖父曾经患中风,从此偏瘫,智力比小孩还不如。但在奶奶的坚持下为他置换了堵塞了一部分的心血管。然而,外曾祖父的智力依然无法恢复,必须依靠护士照料。神经和大脑的功能恢复依然是现代医学无法解决的难题。

奶奶见到刘天岳这个独孙,并没有给好脸色。外曾祖父中风后,刘天岳建议不要再继续进行器官改造了。大脑已经严重受损,再延长人的寿命只是让他们徒增折磨,因为他们可能连生命本身都感受不到了。奶奶立刻大发雷霆,大骂刘天岳是不肖子孙,他是在咒外曾祖父死。

刘天岳已经下定决心,再次见到奶奶和外曾祖父,他一定要一句话都不说。毕竟那是奶奶的父亲,不是他自己的父亲。他对外曾祖父一点感情都没有。

病房里弥漫着腐臭。虽然护士并未懈怠,但长期大小便失禁的味道久久不散。外曾祖父侧卧着,正在接受检查。他的身体因为长期不运动,已经萎缩的如同一个小孩一样,松弛的皮肤耷拉在骨骼上。奶奶翻动外曾祖父的身体,为他清理秽物,动作熟练得就好像在清理家里的瓶瓶罐罐一样。

外曾祖父口中发出孩童一般的哭叫,奶奶呵斥了几句。外曾祖父停口了,但他可能根本没听懂奶奶在说什么。他的胳膊和腿随着奶奶的清理挥来挥去,接着剧烈痉挛。每次挥舞,刘天岳都能感觉到一股带着腐烂的味道的风向他吹来。

奶奶希望主治医师在给外曾祖父安排四肢的移植手术,换上人造肢体。主治医师建议不需要,因为人本身就没有感觉了,换也没用。而且手术费用,以及后期的护理也代价高昂。刘天岳忍不住帮主治医师说了句话,结果奶奶大吼起来,将刘天岳教训了一顿。接着父母也帮着奶奶教训刘天岳。

有的时候,刘天岳感觉医疗的进步简直是一个陷阱,让人揪住那一根弱不禁风的救命稻草,殊不知这救命稻草会榨干你和家人的一切——精力、金钱、和睦的关系、对人性的信任……

自古至今,这个时代最好的治疗方法从来不是普罗大众能够享受的,因为最好的东西总是有限的。但总有人自不量力地妄想能以最新的科技与死神一较高下,却支付了无法也不该承受的代价。然而,可用的医疗技术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吸引人,也越来越昂贵。于是普通人越来越穷——或者准确说,自以为自己越来越穷。

送奶奶回家以后,母亲安慰刘天岳:“天岳啊,我知道你说的有道理,但是奶奶年纪大了,要让她高兴……”

刘天岳只能冷笑了。年纪大就能蛮不讲理?年纪大就应该一直愚昧下去?终其原因,母亲总是把老年人看成和她自己不同的人,认为老年人学习能力不行了,觉得他们什么都不懂是应该的,所以顺着他们的意思就好了。却不知道老年人可能自己也渴望学习,而无法融入年轻人的圈子。

接着父母叽叽咕咕地商量起来。他们准备给奶奶一笔钱,而这笔钱他们本来准备在接近市郊——但又靠近市中心的位置买一套房子的。每次父母讨论的时候,都好像以为他不知道。

他很想提醒父母,如果没有这些存款,万一以后他们自己需要这笔钱——不管是治病还是其他应急,该怎么办?

可是那毕竟不是他自己的钱,他无权开口。就算他给出建议,父母也不会听。他忍不住计算了一遍万一父母身体出现问题,他需要多少月收入才能支撑起这个家。

回到家中,虽然没有剧烈运动,刘天岳已经感受到极其深刻的疲倦了。他躺倒在床上,打开手机,发现是好几条露西的消息。她发了几张孩子们的照片,接着礼貌的提醒刘天岳,该支付孩子们的抚养金了。

刘天岳盯着银行卡内的余额,正在发愁,又接收到了一条信息。还是露西的,距离上一条信息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了。

第五章 直到风暴摧毁我们的生活才惊觉 #

“索菲亚失踪之前,有透露你她的行踪吗?”警官一边问着问题,一边用眼睛左右瞟着,好像想发现什么东西。

没有到处乱丢的毛巾、脏衣服,也没有沙发套上的污渍、奇怪的牛奶发霉的味道。露西·刘的家整洁干净,每一件物品都被清洗地锃亮,彰显出女主人是多么地热爱家庭生活。

“……额,我不是很清楚,她没有跟我说。”

露西攥紧双手。其实她知道。索菲亚失踪那一天前来她家里喝了杯咖啡,希望露西能继续给她曝一点猛料。在她走的时候,她笑着说要继续和安迪一起喝咖啡,晚上大概可以不睡觉了。

但是第二天,她就在报纸边上看到了一则很小的新闻。那一条消息真的很小很小,藏在总统先生的演讲现场报告的大标题,和总统先生微笑的巨大版照片下面。新闻说社会活动家安迪·史密斯将要回归家族企业任职,并且担任首席财务官。而他的兄弟,原来被当作家族继承人培养的莱恩,则前往乌克兰,负责主持公司新的分部开设工作。

露西敏锐地发觉,新的分部没有任何资源倾斜,莱恩算是被变相放逐了,而安迪回到了家族企业的中心。而安迪家开设的公司,正是全世界闪铁矿份额最大的公司,而闪铁矿是永生实验不可缺少的材料。这之中有什么隐秘,索菲亚会了解吗?她是了解了之后才失踪的吗?

不管索菲亚知道什么,她自己一无所知。露西安慰自己:没有必要有心理负担。

“索菲亚失踪当天,曾经来你们家,是吧?”

“……没错。”露西小心翼翼地斟酌了一下,决定说实话。警察肯定可以从索菲亚的社交网站的记录上找到她的动向。

她实在不明白索菲亚这样的人为什么那么喜欢发送动态——在露西看来,饲弄花草,给孩子们做做糕点,已经足够让人心满意足。而每天打卡一般炫耀自己的行程,感觉就像马戏团里供人欣赏的小丑。

“你们谈了些什么?”警官问道。这个家伙真是咄咄逼人。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实在记不起来了,但盯着对方的工牌又很不礼貌。

“嗯……你知道,我是永生项目组的研究员,而她是追踪报道永生项目进展的记者。”露西想了想,说:“她希望我透露一些相关的项目进展。”

她感觉刚才那个心不在焉的助理警察也抬起头看向她。确实,没有谁对永生不感兴趣。

“你说了些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露西只能无可奈何地说道:“我们的大部分项目内容都属于国家机密,我不可能泄露。而且因为我丈夫的原因——你们懂的,我前夫是中国人,也接触不到最新的进展。她有些不愉快,努力说服了我一通,但也没办法。”

警官有些遗憾地耸耸肩:“好吧。那她还跟你谈了些什么别的内容吗?比如关于她自己的个人生活,她有没有得罪什么人之类的?”

“额,她得罪的人可能挺多的……”露西说:“很多都是她爆料的对象。但我知道的肯定没你们多,她也不跟我讲这些。”

警官反复确认了几个问题,确定这个女人要么什么都不知道,要么刻意装傻。他只好悻悻离开,留下助理继续收集证据。

露西虽然百般不愿,但是助理手上拿着搜查令,于是她只能耐心带着助理查看索菲亚停留过的地方。当走到花园旁的圆桌时,助理警察突然问道:“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露西一开始什么都没听到,但侧耳倾听,也听到了隐约的音乐声。

两个人循着声音查看,发现白色大理石小圆桌旁的粉色月季花丛里发出手机屏幕的亮光。露西将手机取出,关掉了手机闹铃。屏幕上显示接收到了一段语音。

露西的心脏狂跳起来。她很确定自己没有这样一部手机,她的两个孩子则根本不会用手机。因此答案很明显了——手机是昨天索菲亚留在这里的。

“这是你的手机?”助理看了看露西,蓝色的眼珠在阳光下璨璨放光。托尼——露西脑子里突然蹦出了他的名字。

怎么办?露西陷入了片刻的慌乱。该说实话吗?如果说了实话,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就和她没有关系了,她可以继续自己的生活,做一个安安静静的研究员。

可是这样对索菲亚公平吗?索菲亚将手机留着她的家里,一定是煞费苦心的想要告诉她什么东西。穿过这部手机,露西好像透过重重迷雾看到索菲亚正在呐喊。

“这……”露西下意识地编造谎言:“肯定是默克拉在这的……这个孩子,就是喜欢丢三落四。”

托尼狐疑地问道:“你不会在撒谎吧?”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露西有些生气地问道。她觉得自己达到了有生以来演技的最高水平。

“……好吧,感谢你的配合。”托尼的表情表示他分明不相信。不过他搜查了一番,准备离开了。他好像并没有检查那部手机的打算。他到底想干什么?

露西假装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边,实际上全身所有的细胞都在祈祷让这个男人赶紧离开。一推开房门,托尼向街上扫了一眼,又默默地退了回去,面色古怪地看着露西:“你有得罪什么人吗?”

露西现在只盼望着这个家伙快走,随意答道:“没有,怎么了?”

“你们家好像被人监视了。”他退回到客厅里:“有几个很奇怪的家伙站在对面的屋檐下面,还有几个人在路边的车里。”

露西更加困惑了,她还以为托尼在拖延时间,结果助理率先说道:“我觉得我们应该看看索菲亚留给你的手机里有什么东西。”

露西的大脑陷入空白,她本来还想反驳,托尼急切地说道:“别再演戏了,我早就看出来手机是索菲亚的。把那部手机漏掉本来是我的私心——从安迪的财报不难看出索菲亚一定掌握什么他突然回归家族的秘密。不过,女士,你被人盯上了,如果不是索菲亚在这里留下线索,我实在想不出其他解释——快,有没有备份用的电脑,U盘,什么都好,拿出来准备好。”

露西偷偷从门上的小窗户往路边看了一眼,果然看到几个陌生人站在街上。她这下有些相信了,搬出一台平时不用的笔记本,然后开始播放手机里的录音消息。

声音是从索菲亚的“……抱歉,是我失态”开始的,再沉寂于索菲亚的“救命”喊声,以及一声不详的闷响。接着是几个人模糊不清的谈话,最后,声音清晰了起来,是一个露西从未听闻过的男性的声音:“我找到了她的手机……该死,这部手机在通话!”

这个时候,门铃突然如同催命符一般响了起来。

露西的心脏剧烈跳动了起来。她放下手机,惊恐地看向托尼。助理也看着她,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恐惧。是对他们本身面临的敌人的恐惧,也是对真相的恐惧,对凌驾于普通人之上的特权阶级的为所欲为的恐惧,对人性能如此反复无常、将一位曾经的善人改变为杀人凶手的恐惧。这种恐惧与露西是家庭主妇,而托尼是警员无关,它深刻地影响到每一个人。

托尼舔了一下嘴唇,拿定了主意:“你拷贝一份这个录音,马上发送给你的朋友——靠得住的朋友。然后我带着这部手机离开。”

“可是……”露西紧张地声音颤抖:“他们肯定会查这条录音的读取记录!这根本瞒不住他们!”

托尼站起身,蓝色眼珠里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冰凉光芒:“露西,现在是恐惧的时候吗?如果我们不再有所行动,闪铁矿就会被这些有钱人掌握,到时候我们这些普通人,就再也没法得到永生,而是会成为寿命短暂的奴隶了!你不要只想着自己,你想想你的孩子!你希望百年之后,他们与你同样悲哀地与世长辞,而那些富人的孩子却继续游戏人间吗?你想想其他人,你的亲人,你的朋友!”

门铃声沉寂了一刹那,接着他们听到了猛烈的踹门声。

露西手指剧烈颤抖。她随手点开了最近通话记录中第一个人的头像,将录音发送了出去。

第六章 我们对变化无能为力 #

刘天岳还没有听完这一段露西发来的语音,电话铃就响了。这通好像直接敲击在他的心脏上的电话带着长长的前缀,表示它来自遥远的大洋彼岸。

这些年他拿过无数试管、滴瓶、移液枪和注射针头,他的手已经很多年没有颤抖过了。但是手指滑动接听按钮的前一刻,他的手指在发抖。接着,他醒悟一般抽回手指,没有理会铃声,退出电话界面听完了索菲亚的录音,才接通了已经打了好几轮的电话。

“你好。我是探员汤姆·贝鲁特。”对面的人开门见山:“请问你刚才是不是收到了你妻子发送的录音?”

刘天岳脑海里闪现出好几种回答方式,却发觉撒谎毫无意义,对方已经掌握了一切。愤怒还没有平息,他也想不到更好的应对方式。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说:“是的,怎么了?”

“我们希望你立刻将这段录音删除,并且保证不泄露关于这段录音的任何信息。”

刘天岳顿了一下,假意问道:“为什么?”

他退出通话界面,打开好友列表,却发现没有谁是特别亲近的。于是他在社交软件上发布了这条语音。

“因为这段录音涉及国家机密。”对面冷冰冰地说,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可是我是中国公民,没有义务保守你们国家的机密。”这句话一出口,刘天岳就后悔了。果然,对方立刻说道:“看来你已经听过了。”

“我……”刘天岳下意识想继续反驳,但一想到对方又不是傻子,于是转口说道:“没错,可那又怎么样?”

刘天岳点开最近通话的父母的记录,转发了那条录音。

“你确实不是我国公民,但是你的前妻和孩子是我国公民。”汤姆说道。

刘天岳感觉愤怒顿时冲进头颅:“你用她们威胁我?露西没有犯任何一条法律,我的孩子也没有!”

他再也不想理王叔,但他还是给王叔转发了录音。

“但是她们要生活,要工作,她们不与社会脱节,就会在我们的影响之下。”汤姆说。他的声音温和而友善,但刘天岳已经猜测到电话对面的人露出了冰冷的微笑。

刘天岳将录音发送给许灿东,他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想和许灿东说话了:“你们这样明目张胆的威胁我,不怕我把这段话也曝光?”

他选择了更多的人。几条消息刚刚显示发送完毕,他发现自己的手机再也不受控制,而且开始进入奇怪的界面了。这是病毒。不愧是超级大国的走狗,工作效率就是快。他不再理会自己的手机,马上来到客厅,抢走了父母的手机。向父母的所有朋友转发信息。

刘天岳回到房间,听到手机里传来汤姆的声音:“你会后悔的。”

电话挂断了,他的手机恢复了正常。

刘天岳拿起手机,准备看一看消息有没有回复,但一想到自己的手机早已经被入侵,一双眼睛正透过他的手机观察他自己,就立刻感到彻骨的恐惧,将手机丢到一边。他也没敢用父母的手机,不敢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甚至不敢打开智能电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身边的那么多物品,都像濒死的昆虫一样被死死黏在互联网这张大网下,随时等待蜘蛛享受美食。

他出门步行到商店,买了一部新手机和新手机卡,刚刚安装完毕,就收到了无数的电话和消息。有熟人发送的,更多的来自陌生人,大家都很好奇他消息来源是什么,可靠不可靠。也有人问他为什么要编造假消息,哗众取宠。有人将他称为揭露黑幕的英雄,也有人咒骂他是国家的走狗。

没有功夫理会这些人,他给露西打了电话,可是无法拨通。他感觉肚子有些饿了,于是走进一家快餐厅。这个时间餐厅没有什么人,布置整洁,弥漫着暖光,让人心安。然而,一进入餐厅,他就忘了自己为什么走进来了。于是他拉开对着玻璃的椅子,呆坐在座位上。

饥饿的感觉转换为了疲惫,疲惫过后是茫然。接着,他对快餐厅对面的电器商店里的电视吸引了。他看到新闻开始播出总统牵涉的阴谋,但发现他自己对总统干了什么鸟事一点兴趣都没有。他突然感觉到愧疚。他只顾着伸张正义,却对正义毫无感情,只是凭着一腔热血莽撞行事。他完全没有考虑露西和他的孩子们。让她们陷入无依无靠境地。

一个陌生人从他眼前经过,他突然从冥想中醒转,立刻开始联系在海外的几个朋友。然而,他的所有电话都无法拨通。

正在他着急上火的时候,一个人来到他身边。这个人戴着鸭舌帽,穿着夹克衫,背着挎包。他一见到刘天岳,就惊喜地说道:“您就是刘天岳博士吧?”

刘天岳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他充满警惕地盯着他。

“我是魔术之音的记者,王立。”王立热情地与刘天岳握手,刘天岳发现他紧张地一鼻子汗:“没想到能遇见您!”

“可是我不认识你。”刘天岳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博士,现在所有本城的记者都想要采访到您,可是我们都不知道你去哪了。”

刘天岳知道这件事会引发轩然大波,但没想到已经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我只是出门散心,你们就找到我了?”

“我们没有找到,我是刚从您家里回来,连你父母都没有采访到——他们正在招待几家大报社的记者——回来路过商场准备吃点东西,才见到您的,真是万幸!”

王立张口闭口都是敬语,态度恭恭敬敬,让刘天岳很是难受:“客套免了。”

“啊,对……”王立已经在心里把刘天岳当成了伟人,因此紧张的很,匆匆忙忙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拧着眉头看着上面准备好的问题:“额,请问您是如何得到这一份录音的?”

“这算是采访吗?”刘天岳看着王立手里的本子。

王立说:“……是,您不接受采访吗?”

他有些忐忑,因为他所在的魔术之音属于小媒体,刘天岳可能不愿意接受他的采访。好在刘天岳没想那么多,他只是急于向公众解释清楚:“我的前妻,露西发给我的。她和索菲亚是大学同学,她们应该关系不错。前阵子索菲亚还就永生项目的细节采访过她。”

“露西……”

“露西现在失联了,我怀疑她现在有危险。”刘天岳的思路清晰了起来。他意识到,想要保护露西,就要让全世界人都了解她的存在。

王立张了张嘴:“您认为她现在会在哪里?”

“我不知道。”刘天岳悲哀地一笑:“我现在只能指望公平。”

王立的遇见刘天岳的狂喜变成了同情,他详细了解了刘天岳提供的信息,并信誓旦旦地表示,他一定会让全世界人了解刘天岳和露西在对强权的斗争中做出了什么样的贡献。

然而回到编辑部写了一篇王立自己都感到满意的文章交给主编,主编却要求王立要将刘天岳并没有提到的一些东西——比如说刘天岳与露西原本伉俪情深,但因为帝国主义制度腐朽,因此对刘天岳重重设限,最终拆散了他们;从此露西每天过着以泪洗面的贫困生活,两个孩子无依无靠;索菲亚提出让露西帮忙的时候,露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要与资本斗争到底;在露西发现自己被跟踪后,她当机立断,将证据发送给大洋彼岸的丈夫。

王立和主编吵了一架,最后主编拿出王立的业绩考核以及公司的裁员计划破口大骂,王立只能屈服于自己原本就惨淡的工资和绩效。如果再写不出引人注目的报导,他真的会被裁员。想到家里还有个小恶魔要养活,王立强忍恶心,写了篇在他自己看来哪哪都狗屁不通的烂文。

【闪铁矿交易市场惊人内幕,永生技术实验调查记者神秘失踪!】

刘天岳和露西的故事瞬间传遍了全球。全世界的人们都将他们当成了不畏强权的斗士。全世界都沸腾起来,为自己应有的“永生权力”而呐喊,为了遭受不公平待遇的露西和刘天岳发生,为惨死的索菲亚鸣冤。国会前,公园里,到处都是游行的人群。

法院启动了调查程序,要调查索菲亚失踪案件的来龙去脉。

而在国内,网络不免对资本主义社会一通口诛笔伐,无数愤怒的民众疯狂咒骂资本主义社会的黑暗,并对自己所在的国家感恩戴德。

父母读了那篇报道后,对刘天岳恭敬了很多,再也不催着他找对象或者找工作了。他们没想到自家孩子受了那么多委屈,每每跟邻居或者来访的记者谈起,都不免长吁短叹一番,说这孩子真是的,遇到这么大的事儿却什么都不说,而邻居们则都要落下几滴同情的眼泪。

只不过,刘天岳自己读到这篇被全球人民高度赞美的新闻时,感觉这里面说的好像不是自己和露西。实际上,他自己一点都不嫉恶如仇,他只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露西从来没有不畏强权,她一向胆小如鼠。他们两个从来没想过以这种方式做出贡献。他们的孩子虽然在单亲家庭,但有露西照顾,也谈不上无依无靠。另外,他觉得法院要是能调查出什么东西,那才是见了鬼了。

他还是要忙自己的事情——比如说找工作。

接下来的两天他收到了暴增的面试通知,但是每次面试,都要面对一大帮人好奇的眼神。面试官问完了几个涉及专业的问题后,总是会问:为什么不继续从事本专业研究,而是要找这样的工作?随后便会聊起露西,或者索菲亚。

然后他便收到了拒信。

于是他算是明白了,两件事:第一,给他发面试通知只是公司——或者人力资源部对他本人很好奇,想要见一面这个新闻里的斗士;第二,他自己并不足以得到一份专业外的工作。

好几家国内的科研机构得知他待业,都向他发来了邀请,并且给他展示了一个比一个好的实验室条件,开出了令人心动的薪水。只不过,刘天岳现在无法判断这些机构是看中了他的影响力,还是看中了他的科研能力。

最后他还是加入了佳大。并不是说佳大的条件最好,而是——一切的一切都推动他回到那里。他的本科经历,他的回忆,他认识的人,包括社会舆论。

他想要走到别的路上,但所有路都以及堵死了。他面前只有寥寥几个选择。有的时候,他自己也很奇怪。从小大家都认为读书让人的路子越来越开阔,然而对于他来说,读书却让他的路越来越窄,选择的余地越来越少。如果他想离开眼前的道路,就会受到谴责:已经在这里耕耘了半生,为什么要转行?本行业如此火爆,为什么要离开?你难道不想给家人创造更好的生活吗?你难道一定要让人伤心吗?事到如今,他更加不能离开。全世界都在关注他的动向,都在期待他在这个行业发光发热。如果此时他说要去当程序员,简直在与全世界为敌。

第七章 只能投身过去的事业 #

“欢迎刘天岳博士加入我们的实验室!”许灿东站起来,带头鼓掌。

会议室中的几位年轻的研究生和博士生也崇拜又兴奋地鼓起掌来。刘天岳挤出一个笑容,点头示意。

许灿东言过其实地讲了些刘天岳之前做过的课题内容,学生们都认真听着,有几个人还做起了笔记。刘天岳都不需要开口,于是他想起了露西。

露西在几天前被释放。她没有触犯任何法律,对方对她无可奈何。她被释放当天就给他打了个电话,疯狂地咒骂了他一通。说他完全不考虑她,也完全不考虑他们的孩子。

刘天岳冷静地解释说,事实恰恰相反,他不将这些事情曝光,露西和孩子们才有危险。而且那段音频明明是露西自己发送给他的。露西怒吼了起来,对他说他就是宁可采用激进的方法,而不肯让本可以和平解决的事情就那样过去。她的老板已经找她谈话,说一位“大人物”发话,认为露西不能保守秘密,不够可靠,因此老板正考虑将她开除。过不了几天,她就可以领失业金了。还有一位警察——一位帮助了她的警察,刘天岳此前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人,至今都还在接受监禁,据说还会以泄露国家机密罪处以高额罚款,开除警籍。而这一切都是刘天岳造成的。

刘天岳心里堵得慌。现在他自己在其他人看来春风得意,但是他心里深知其中发生了什么龌龊勾当。尽管知道自己没做错什么,但一想到露西和那位不知晓名字的警员付出的代价,他还是堵得慌。

他完全可以将一切说出来,但他不想再节外生枝了。这让他对自己产生了片刻的怀疑。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比较正派的人,可放着其他人见死不救的做法可并不正派。但是他对那个陌生人的同情很有限,好像又不值得让他冒着再一次被咒骂的风险营救。

他想起了雨果笔下的冉阿让,或者狄更斯笔下的卡顿,有些悲哀地想到,他做不到为了一个陌生人挺身而出。为了这个陌生人声张正义都不行,更何况是为他承担审判[注2]。他所受到过的有关正义的教育,最后并没有在他身上起到教化的作用。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现实原因,让一个心怀正义的人不敢执行正义。

“……之后刘博士将参与指导研究神经从引发剂的合成。让刘博士为大家讲几句话吧。”许灿东结束了长篇累牍的演讲,最后热心地说道。

“那我就补充一下,神经从引发剂的技术合成路线有两种。”刘天岳花了好几秒才从晃神中挣脱,然后发现自己已经自顾自开始说话了:“大部分实验室采用闪铁合成的路线,但我坚持合成酶,也就是蛋白质引发剂的方式。”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再次说道:“用闪铁合成有两种缺点:其一,合成过程中,闪铁晶体会有所损耗,而闪铁矿属于稀有矿产,因此成本极高;其二,闪铁分子引发的神经从生长模式与人类自然情况下的神经从纠缠方式不同,因此有可能造成未知后遗症。”

“但是我们实验室目前只有闪铁晶体合成路线。”一位项目负责人打断了刘天岳:“而且我们已经初步掌握了这项技术,已经在实验动物上实现了效果。对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冯欢。”

刘天岳与冯欢握了握手。

“闪铁矿方法当然是稳定可靠的技术手段,但是现在国际上闪铁矿价格正在飞涨,价格比黄金还昂贵。闪铁实业的新大股东安迪·史密斯与它的政府合作——天知道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勾当,闪铁矿的来路会越来越少……”

“我们经费充足,就算闪铁矿的价格与核原料一样高昂,我们也支付得起。所以不需要担心购买不到闪铁矿。”冯欢有些不高兴地再次打断刘天岳:“神经引发剂合成路线我们已经基本上完成了,现在主要要考虑接下来的步骤——神经自主再生辅助设备设计。”

“可是闪铁引发剂肯定会存在问题!首先它并不是定向的蛋白质变性,所以会像辐射一样不可控地破坏人的组织;其次,通量问题。因为DH公司制造的蛋白质合成仪能够直接合成具有三级结构的蛋白质,只要我们计算出合理的神经引发酶蛋白,就可以无限量地生产神经引发剂了。如此一来,我们能拯救的患者数量的限制,将不会是闪铁矿的产量,而会是神经再生工程这方面的问题……”刘天岳反驳说。

“但是神经再生工程才是我们现在的技术瓶颈。”冯欢坚持说:“我们不应该再把力量投入到引发剂的研究问题上了——”

“可是用闪铁能生产多少份引发剂?一年能有五百剂吗?据我所知,就算是最发达的国家,垄断了闪铁资源,一年也只能生产不到两千剂,也就只能救两千人——两千最富有的人,能够购买他们的永生。”刘天岳喘了口气,感觉口干舌燥:“但只要闪铁引发剂有了蛋白质替代物,我们一年能延长成千上万人的寿命,通量瓶颈就只是神经再生支持设备和医疗资源的产能问题了!”

“你可能不了解我们的科研压力。”冯欢也着急上火起来:“虽然国家投入了大量经费,但是我们的计划书要求我们一年以内解决引发剂问题,现在这个项目已经结束了,再研究对我们毫无用处,我们既没有经费支持,也没有多余的人手……”

“大家先冷静一下。”许灿东连忙打圆场:“刘博士可能不是很了解我们课题的进展,但确实如冯教授所说,这个部分我们已经结题了,要开始攻克神经再生的工程问题,比如再生神经的外部环境支持设备,神经再生支持仪的设计……”

“那我来主持这个项目。”刘天岳说道,同时感受到了深深的疲倦。刘欢和许灿东只想多快好省地完成这个部分的工作,验收项目,却根本不关心这个方案是好是坏,能不能可持续发展。他们不在乎能救多少人,反正有其他科研机构继续在研究,总有一天他们可以去抄一抄答案。

许灿东愣了一下,笑着说:“你进行什么工作,我还要和上级讨论讨论。毕竟我们确实需要人手。”

刘天岳听出了许灿东的言外之意,许灿东叫他见好就收,并且给了个台阶下。然而,他不想要所谓的台阶,从来都不懂妥协。刘天岳没什么感情地想:明知道这样或者那样的现实问题让他们必须先执行B计划,他依然不自量力地坚持在最初的道路上。这就是他的缺点。如果别人给台阶他就下,他也不至于混到这个地步:“我坚持主持蛋白质神经引发剂的工作。经费的话,你们量力而为就行了。”

会议不欢而散。

其后许灿东,以及梁潼都找刘天岳讨论过,但是刘天岳坚持这个方向。

最后梁潼都无可奈何了,警告他“我们国家还没有哪个实验室开展这项研究,你要做好失败的准备。”

刘天岳只觉得好笑。一没有人,二没有钱,三来一开始就让他准备失败,这样的项目能成功才怪。但事实上,蛋白引发剂本来应该是最应该立刻解决的技术瓶颈,这帮人却在掩耳盗铃、避重就轻,只想着先在一两个人身上看到实验结果,完成表单上的科研任务就好,完全不想想全国每年死亡的千万人口正在迫切等待拯救。

一名新来的研究生加入了他的项目。而这名研究生之所以加入,并不是因为他对这个项目感兴趣,与之相反,是因为他对课题组的项目一无所知,并没有弄清楚几位指导教师之间的暗潮汹涌。大部分聪明的学生都避开了刘天岳。

最后,刘天岳不得已,再次找到梁潼,希望他能再分配一两个学生。梁潼就让刘天岳挑选。刘天岳选择了罗采真。

“你可以选择一个化学领域的学生,对你的研究更有帮助。”梁潼有些惊奇地说道:“为什么要选罗采真?她是基因靶向药物专业的。”

“蛋白质就是定向的,有什么奇怪的吗?”刘天岳说道:“我们还需要计算机人工智能专业的学生,您能为我介绍吗?”

梁潼抬起眉毛:“你打算用人工智能设计蛋白质?”

刘天岳笑了笑:“确实如此。”

“可是这类蛋白质很复杂……”

“人工智能技术进展更快。”刘天岳说道:“我们可以等个几年,等待算力上升,等待更好的算法出现,但是我们对人工智能设计蛋白质的路线却不能停下,我们需要世界领先,才能在其他人都没有做出来的情况下做出成果。”

梁潼最终被说服了。他给刘天岳介绍了一位计算机学院的教授,最后刘天岳带回了一名从事人工智能学生李秀星。这名学生原来的专业是密码学。这让梁潼很是怀疑,好像什么人都能搞一搞人工智能似的。

第一次见到李秀星时,刘天岳提到了王焕说过的人工智能蛋白质结构设计到底是否可行。对此李秀星也比较为难,说对这个不了解,不过他可以去学一学。几天之后,李秀星表示用人工智能设计蛋白质是完全可行的,但是要设计神经从引发剂之类多种蛋白质聚合结构的酶,需要非常深的生命科学功底,以及很大的工作量。

第八章 困难无法克服 #

【国内第一例永生计划实验获得成功!永生项目负责人称:正在进行下一批次实验!】

这一条新闻引发了一场巨震。虽然早有小道消息称有几位富豪斥巨资到国外对自己和家人进行真正的神经永生改造,家里孩子多的,还会为了永生的名额大打出手。但这一切与大部分平民老百姓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对于他们来说,没有那么多钱的话,该死还是会死。看有钱人撕逼,就是普通人的快乐了。

然而,当禁忌的果实降临在他们身边,没有谁能忍得住诱惑。

对于刘天岳来说,他的生活的变化就是,有很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朋友开始来访他们家,东拉西扯一番后,总是把话题引向:能不能给我们家老爷子/老太太搞一个永生实验的名额?

刘天岳只能不厌其烦地解释说,现在的成功只是神经引发剂研究成功,并不是真正的永生;手术名额不是他能决定的,目前国内成功的手术只有一例,是经过上级研究,确实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了,才能成为手术对象。

这个时候,对方会很为难地说,老人已经瘫痪/老年痴呆很多年了,完全没药医了,刘天岳只能再花很长时间让他们认识到,马上就要死和功能丧失是不一样的。

听懂了刘天岳的解释的,悻悻离去。有没懂的,离开时还会咒一句“这娃娃没点人味儿”。

奶奶也来家里闹过一次,她气势汹汹地一进门就要求刘天岳将曾外祖父安排到计划里面去。刘天岳明确表示做不到后,奶奶一屁股坐在楼道上,嚷嚷着刘天岳是个不肖子孙。父母花了很长时间才将她劝走。

也有家里真有人马上就要去世的,是一对姐妹,甚至不是刘天岳的亲戚或者朋友,也不知道是怎么找上他的。她们一敲开刘天岳家的门就跪下了,哭诉着说她们的母亲为了带大她们有多么的不容易,然而现在因为老年痴呆,大脑已经完全萎缩,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

刘天岳同情归同情,帮不上忙还是帮不上忙。那对姐妹死死抓着刘天岳家的防盗门,保安来拖也拖不走,一个劲哭号。路过的邻居没一个不摇摇头说声“造孽哟”的。也有关系不好的、被刘天岳劝走过的邻居,不怀好意地说:“他们家小刘,连自家曾外祖父都见死不救,更别说你们家的啦!”

他严肃地要求父母不要再跟亲戚朋友们谈起关于他的职业的事情,但是父母总是非常自豪地见谁就说:我们家天岳是永生计划的成员!就是那个,已经有人永生了的永生计划!

刘天岳发现,父母非常享受大家说自家孩子“有出息”,特别是,当所有人都对永生一知半解,却垂涎欲滴的时候,这帮子人总会言过其实的吹捧他们一家——夸父亲严肃负责、挣钱养家,夸母亲懂教育、带孩子不容易,再夸刘天岳聪明能干。即便知道这种夸奖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恭维,唯一的目的就是搞到一些关于永生的小道消息,父母还是乐此不疲,好像这样就成为了成功人士一样。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和同事们一交流,发现差不多所有人都面临类似的人际问题。罗采真的父亲是个小科长,天天有人给送礼,眉来眼去地“请罗科长安排安排”,罗采真的父亲都无奈了,说我这个小破职员哪有那么大能量,来决定全国唯一的几个永生的名额呢?

大家听了之后都笑,笑完了之后是沉默。他们之所以能笑得出来,只是因为他们还年轻,生命还有很多。永生的名额就像诺亚方舟的船票,就像离开奥斯维辛的唯一一趟列车。那些已经站在死亡边缘的人,会多么渴望抓住那一线生机,他们无法想象。

技术就是那么残忍,它发展很快,但又不够快。早生几年,晚生几年,早病几年,晚病几年,就是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

经过这一年紧锣密鼓的研究,刘天岳的团队基本上确定了人工智能合成神经引发蛋白质的方案。

“但是我们需要超强的算力、非常多的人工调整和超长的运算时间。”刘天岳在汇报上指出。

“具体的呢?”计算机科学教授翟获问道。他是由刘天岳说服、新加入团队的成员,负责分布式计算。

刘天岳将运算量对翟获进行讲解,翟获皱着眉头简要计算了一下,黑着脸说:“你需要的算力能挖走全球的比特币了。首先,你的数据规模庞大,需要一个规模庞大的超算中心,而且这个超算中心必须完全为你服务;其次,因为你的计算是递推式的,因此无法完全并行计算,你的计算流程会很久。”

“到底是多久?”刘天岳对这方面也没有什么经验。

“一两年吧。”翟获说。

刘天岳本来没有觉得怎么样,但是了解了超算中心的费用之后,也发现事情大大不妙。翟获帮忙尽可能地优化了代码,但是并没有数量级上的效率提高。

“这件事要成需要很多方协助。”翟获分析说:“首先需要大型超算中心愿意投入算力,其次这种规模的技术需要经费充足——这么多科研经费已经堪比航天项目了,另外就是需要很多相关专业的学生帮助调整。这一切的前提是,你需要做出足够有说服力的科研成果,让你潜在的合作伙伴相信这样的技术是可行的。”

刘天岳叹了口气。就算是院士也几乎不可能调动那么多资源。他一向很讨厌走关系,但很多时候科研就是走关系。技术明明就是那个技术,从来不会改变,但关系走通了,很多事就好办了。这让他感觉他根本不是个科研人员,而是个产品经理,要解决很多本来不应该他自己来解决的问题。

“我们在算法上的研究本来抢占了先机,不能在最后一步被国际上的竞争对手抢先了。”刘天岳皱起眉头:“一旦对方集结足够的科研实力攻克这个难关,我们就失去了先手优势。”

最后翟获只能建议说:“只能寻找合作伙伴了。我们国家的大型计算机部署规模和运算能力其实足够强,只是没有资源给我们的项目。”

刘天岳同意了这个方案。大家都有些丧气,但是也无可奈何。精心设计的算法框架无法实现,只能交给其他人分享胜利果实。

但想到医院中被神经性疾病折磨的人们,大家心里也充满了使命感。在癌症,在衰老,在病毒的斗争中,人类都获得了胜利。只有神经科学领域还未见曙光,只有少数人可以依靠稀少的闪铁矿引发剂生存下去。而此时,胜利几乎触手可及。

然而寻求合作伙伴的消息传出去后,竟然出人意料地石沉大海。刘天岳不得不亲自拜访计算中心的负责人以及拥有大型计算集群的企业家。

“这个项目投入太多。”对方只能遗憾地表示:“我们的计算机都有相应的计算任务,不可能专门分配那么多机时出来。而闲时的计算能力又不能满足你们算法的需求。”

刘天岳本来以为,只需要大家分别把一定算力分配出来就可以解决问题,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因为庞大的数据量,传输速度就是一个大问题,所以分布在几个数据中心计算很难实现。而单独的一个数据中心又很难在闲时完成一次算法迭代,一次迭代没有结束,会有大量的中间变量需要保存。一来二去,效率会非常低下,没有人愿意干这种相当吃力,又没有短期回报的活。

因此大部分从事计算机科学的人觉得刘天岳压根“不懂行”。

刘天岳无可奈何,只能找梁潼商量。作为项目带头人之一,梁潼日理万机,经常出差,好不容易刘天岳才找到机会和梁潼好好谈了谈这件事。

梁潼听过后,说:“既然计算机方面的同行认为不可行,你坚持也没有用,最好趁机换个研究方向。”

“可是这明明可行。”刘天岳坚持说道:“只要各个部门协同合作……”

“确实,确实,不过这是最理想的情况。”梁潼摆摆手,阻止了刘天岳继续讲下去:“但事实上,你能保证这条思路是正确的吗?你能保证这么大的投入能有相应的回报吗?你不能,我们也不可能在课题推进到这样的程度后改弦更张,将力量投入到本来就没有规划的部分。”

“我可以证明这条思路是可行的!”刘天岳说。他有些气急败坏,这条路线经过他们的反复论证,任何一项推导使用的都是成熟的理论,任何一条路线使用的都是可行的技术——但这些所谓的合作伙伴却对此视而不见。其实他理应习惯了。当他在会议上提起他的设计过程时,大部分研究人员都昏昏欲睡,根本听不懂,也不想去理解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那你只能单独申请一个项目。”梁潼双手交叉,最后给出了建议:“我们的项目计划里没有蛋白质引发剂的部分。”

单独申请项目当然不可能成功。以刘天岳的级别、地位,不可能申请到这种规模的项目。他的研究停滞了下来。

实验室的研究生们也非常焦虑。他们需要课题有所进展写论文升学或者毕业,然而他们大大低估了这个研究方向的难度。这阵子罗采真又回到了培养室,天天和小白鼠打交道,而李秀星则开始关注一个新的研究领域:基因加密。

与之相对的,神经束再生的临床试验却进展顺利。根据官方消息,已经有好几位患者通过手术阻止了神经萎缩问题,并且根据检测,新的神经正在重生。

这类消息越来越多,全社会都在讨论相关的话题。可笑的是,不少人对此非常悲观,笑称“本来以为打一百多年工就完了,没想到现在要打成千上万年工了”。

还有不少人想知道成功的实验对象究竟是谁。大把分析贴如雨后春笋,不外乎政治巨擘、大企业家这些的。刘天岳自己也看过一些——因为他自己也想知道。

大家似乎都心知肚明,能够参与第一批实验的人一定非富即贵。更可怕的是,只要没有真正的确凿消息,没有人对官方的含混其词提出意见,甚至有人会为之辩护,说这种东西是为了保护个人隐私,是为了保护国家机密。

刘天岳认同关于个人隐私和国家机密的部分,但是他不认为在这个关乎所有人生命的问题上,永生团队要如此沉默。他认为官方起码要透露一些民众必须要知道的信息,比如患者具体的性别年龄、基础疾病,以及疗程,愈后情况,有没有什么副作用,等等。

而闪铁矿的产量限制问题,本是最应该受大众关注的消息,却一直悄无声息。即使有几个小媒体提到,也没有掀起波澜。像国外那样大规模的反对、游行并没有出现。个别的反对声音非常微弱,而且他们还会被人们当作阻止社会进步的异端分子。

社会充斥着一种盲目的乐观,好像由闪铁矿限制的通量问题并不存在,大家好像都认为只要过个几年,人人都可以永生。

第九章 却被石破天惊的异变轻易击碎 #

刘天岳花了好几个月时间填写各种各样的项目申请,但一律石沉大海,杳无音讯,直到一条幽灵般的消息在学术圈游走:

“十大富豪家族的科里·马奈接受神经束改造后精神失常了!”最开始还是实验室的几个年轻人讨论起这个话题。

刘天岳很是好奇:“你们从哪听到的消息?”

他知道前阵子是有科里·马奈接受了神经再生手术的传言。科里·马奈是制造业巨头马奈家族的领导人,已经一百三十多岁。就算接受最好的医疗,也算是高龄了。这个老家伙二十年前就投资了几项重大永生项目,非常高调,因此业内关于他已经通过闪铁引发剂永生的传言一直不断。

“沈老师那边的实习生说的。”罗采真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说:“沈老师可能是听国外的同门说的。”

刘天岳挑了挑眉毛。这倒是有可能,沈汉是与他们合作的外科医生,在海外读的硕士和博士,很有可能有几个外国的密友。

“他们有说为什么精神失常吗?”刘天岳追问。

“好像就是闪铁矿神经引发剂的问题。”罗采真有些开心地说:“看来我们的研究方向有出头之日了!”

“但是那个时候我们都已经毕业了。”李秀星指出:“只能便宜师弟师妹了。”

罗采真无奈地揉了揉脸:“还真的是……”

刘天岳替他们感到惋惜。罗采真和李秀星花了大半年时间设计AI构造促神经再生蛋白算法,但是项目组并不接受这种不能做出成果的课题。为了毕业,他们只能临时改课题。现在罗采真重新做回了靶向药物,而李秀星则跟进了一个很热门的课题,基因加密。

研究生虽然说是三年制,但真正的科研生涯只有大概一两年,基本上才刚刚入门就毕业了。以他们两个人的情况,就算毕业,也很难从事与这两年的科研相关的工作。

实际上年轻人如果真的要提升自己,本来就不应该一定要通过升学这条路。可是现实就是如果不升学,他们就在很多岗位上失去了与其他人较量的资本。因此越来越多的人考研究生、甚至博士。而那么长时间的考学升学,让年轻人们蹉跎本应在各个行业大展拳脚的大好时光,本质上只是为了缓解因为寿命越来越长、经济越来越缺乏活力而导致的紧张的就业压力。

并不是为了让他们得到自我提升。

“你们的毕业设计怎么样了?”刘天岳咳嗽一声,问道。

“我和生命科学学院的龙泉同学合作,在模式动物上刚刚出成果。”李秀星满面春风:“只有拥有特定基因片段的模式动物受到了我们设计的病毒的攻击,其他动物完全免疫。而且我们也做实验证实了这只和基因序列有关系,和RNA或者蛋白质无关。”

“那恭喜你了。”刘天岳问道:“加密的原理呢?”

“我们的病毒通过设计,可以只让特定的基因序列具备解密功能,就像钥匙和锁,只有二者匹配才能起到感染效果……而这种所谓的‘匹配’并不是过去两两配对的概念,而可以是数学上的映射关系。”

“好吧,你们把成果提交给我。”刘天岳不再思考研究生们的事情,开始看论文。这个时候,一篇最新论文的引用量突然暴增,引起了他的注意。A实验室的莫里索教授提出了与刘天岳同样的蛋白质引发剂的设想,并且在模式动物上产生了一些进展。然而,他们也提到,要设计人类神经引发剂,对算力的要求很高,并呼吁全世界的运算中心联合起来,共同实现人类神经引发蛋白的设计。

历史上全世界就没能联合起来过,这个时候也一样。

事情立刻反转了。因为科里·马奈发疯的事情,另外几例永生技术失败的案例被迅速曝光,群众开始对闪铁引发剂永生技术评头论足,闪铁引发剂的缺陷——以及国外那几家大医疗机构和研究所靠这项技术从富豪们那里挣了多少钱,在短短几天之内变得妇孺皆知。很多人开始鼓吹本国永生技术发展缓慢是谨慎而且有道理的,而现有的闪铁矿引发剂永生技术一文不值。虽然事实上,他们根本没有接触永生技术的机会。

这一次,好几个项目表示出了对刘天岳的项目的兴趣。政府部门和科技部的官员们表示愿意投资。紧接着,几位德高望重的学者主动联系了刘天岳,请求合作。最后,甚至有好几家实力雄厚的大企业表示希望加入这个项目中,并且愿意提供资金和设备支持,只不过他们需要一定的专利分红。

这个项目还没有启动,就被瓜分得一干二净。等刘天岳回过神,他便发现项目中随便一个人都比他有分量,他被排挤到了项目的边缘,成了一个连负责人都算不上的小人物。

这个时候,刘天岳不得不佩服那些记者——这些嗅觉灵敏的记者几乎同时发布了报道,称“永生技术获得重要突破,蛋白质引发剂将替代闪铁引发剂,有望全民永生!”

要是他本人有这些记者一半灵敏,估计也不至于混到这个份上。

过了几天,他便受邀参与了新的永生蛋白质引发剂设计项目会议。因为临时有很多人新加入这个项目,原本的会议室坐不下。大家论资排辈,互相推让。最后刘天岳只能和一群年轻教授站在边上,学生们则排到了会议室外面。

主持人是一位院士。他给出了详细的项目实现计划,每一个小项目,都有足够有分量的带头人。随后,小项目的带头人,投资方,都进行了讲话。几家大企业出手阔绰,提供了能支持一场全民购物节的惊人算力和足够的技术人员,计划在两个月内搭建并调试完毕整个运算方案。

这个时候,刘天岳才恍然发觉,原来技术已经进步到了这个程度,却并未完全为人民谋福祉。

梁潼原本的方向是靶向药物,因此他代表佳大几个学院得到了蛋白质定位结合算法设计部分的课题,他的任务是保证蛋白质能被人体细胞识别。会议结束回到佳大,他便带领所有参与项目的老师和学生开会,想要将任务布置给他看重的教授和学生。但一番讨论后,他无奈的发现,只有刘天岳对于AI算法设计方面足够熟悉——毕竟他本身就是提出者之一,对AI设计蛋白质技术十分了解。而其他教授更偏向传统生物材料。

于是项目交给了许灿东。许灿东在永生项目里崭露头角,和梁潼关系很不错,已经升职为了教授。而主要工作却落在了还是讲师的刘天岳身上。

想起梁潼以前还在提醒他研究这个方向后果自负,刘天岳就有点想笑,但又笑不出来。他自以为在这个方向上沉淫很久,总该在这个项目里占有一席之地。然而到最后,他的成就由那么多人共享,他的学生们也没能有机会产出结果。

快到中午,刘天岳准备去学校外吃饭。刚刚走到门口,便看到校门口围着一大圈人,大部分是年纪很大的老人。因为医疗和保养技术进步,这个年代一百岁左右的人,与过去七八十岁相貌差不多。而这些人里面,有些人看起来都有一百二三十岁了,风烛残年,颤颤巍巍。他们大声嚷嚷着,但口音浓重,很难听懂,准备往学校里面挤。校门口拉起了警戒线,警察和保安组织起来,正在拦人。

“怎么回事?”刘天岳问几名在旁边拍照看热闹的学生。

“这些老人看新闻里讲学校的生命科学实验室是永生计划基地,所以想让他们的老伴……”一位女生犹豫着说。

“或者是父母,”她旁边的好友补充说:“参与到实验室的实验里。”

刘天岳多看了几眼,看到好几位老人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面容呆滞、身体萎缩的亲人,转过头去,不忍心再看。如果真的罹患了神经萎缩性疾病,将在半年内死亡,可能根本等不及蛋白质引发剂发明出来,而这些家庭想必也接触不到闪铁引发剂。

保安和警察既要完成任务,又不敢伤害这些老人,于是两个团体僵持不下。终于,一位老人举起了手里紧攥着的拐杖,向保安打去。他穿着不怎么合身的衣服,鞋子总是踩到裤脚,白发纠结狂乱,浑浊的眼球中流出闪烁的泪水:“我妈妈快要病死了,让她进去!”

场面一下子乱了起来。老人们拿着扫帚和衣架,试图闯过警察的防线。但是就算手里拿着他们仅能找到的武器,他们也没法闯过这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警察们苦口婆心地劝着:“阿姨,叔叔,别闯了,永生技术还没有实现呢,等实现了国家会安排您家人治疗的……”

有些老人摔倒了,保安只好去扶他们。这些老人拒绝被扶起来,他们干脆坐在地上哭闹。另一些老人干脆趁着保安扶人的时候攻击保安。

看热闹的学生们没见过这种场面,大多有些害怕,纷纷离开了。

刘天岳没有离开,而是走到栏杆前。一位老人跌倒在栏杆外面。他将手伸出去,把老人扶了起来。老人站了起来,他刚想收手,一股力量攥紧了他的胳膊。这个老头拽着刘天岳的手,反反复复问道:“好心人,好心人,能不能让我老伴进实验室?她连重孙都都不认识了,天天都在喊,小卓,小卓……我年轻的时候她就这么叫我……”

这个时候刘天岳的手机震了一下。刘天岳好不容易收回手。申士杰给他发送了消息,说他受邀参与相关永生规章的制定,希望与刘天岳讨论一下永生技术的问题。

两个人约好周六见面。

有些老人红着眼,拼命地用手上的武器挥打,打着打着,沮丧地坐在了地上。更多老人则默默地流泪。有几个老人甚至跪了下来,对着学校门口书法家的题字磕头。他们的家属苦口婆心地规劝,可是收效甚微。保安一边阻拦,一边将几个跪着的拉起来。场面一时间非常混乱,但也谈不上暴力。甚至有些哀伤和温馨。

第二天,这些老人试图闯入学校的报道便铺天盖地。令刘天岳惊奇的是,这些老人被形容成了“暴民”,他们在门口聚集的行为被形容成了“闹事”,而他们手中毫无攻击力的扫帚和衣架,被形容成了“武器”。几个老人在推搡中摔伤了自己,则是“活该”。没有人强调他们大多都已经垂垂老矣,所有人只看见他们试图用暴力手段破坏社会秩序,都统一了口风:妨碍永生的人,必须得到惩罚!

刘天岳不知道这个国家的大多数人是怎么了,好像被无形的思想操控了一般,不关心无比无奈的事实,只关心自己看似正确的立场。他也不明白,想要让家人活下去而不得的悲哀事实一直存在,可他们视而不见,直到有什么热点事件将他们煽动起来。可难道他们看不到吗?看不到这些穿越了一个多世纪的灵魂之间的深情眷恋,可能比年轻人的热血激情还要灼热?难道他们真的看不到吗?

第十章 新的时代就要降临 #

直到与申士杰,以及一位申士杰在民政和健康部门工作的同事何洛在餐厅见面,两个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申士杰开口说:“国家准备出台新法律条例,叫做妨碍永生技术发展法,并且把永生权纳入人的生命健康权里。”

刘天岳夹菜的手顿了一下。他终于明白网络上一致的口风是怎么回事了:“有什么大人物想要推进永生技术发展吗?”

申士杰笑了笑:“这我不知道,知道也不能说。”

刘天岳早就有所预料:“好吧,你们想了解什么?”

“我们想知道,短期,中期,长期以内,到底有多少人能实现永生。”何洛问道:“国家需要制定相关的法规,确保这个过程的……公平。”

刘天岳举起一只手:“如果要确保公平,所有希望永生的人一起抽签,不就完事了?”

“事情怎么可能这么简单。”申士杰盯着刘天岳:“天岳,你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所以你们要立法,防止‘有人’在永生人选名单加塞儿?”刘天岳做出若有所思的模样,再次冷笑着说:“还真是公平公正啊。”

“准确来说,我们要立法防止不能加入永生人选名单的人加塞。”申士杰也冷笑了一声:“不瞒你说,现在国家已经在统计永生申请人,并且严格把控永生名单了。但这个名单没有公开,里面的人都是家里有关系的。而且里面有些人的权势,你根本想不到。所以,我们必须要知道具体的数目。你的回答决定了政府的永生名单到底有多长。”

刘天岳想到了校门口的那些人。他们衣着简朴,饱经风霜。他们应该都甚至没能有机会接触到国家正在制定的名单,也不知道这个名单早已经把自己家人生的机会夺走。

他接受了这个调查任务,和何洛合作,两个人做了市场调查。最后刘天岳发现,以闪铁引发剂的技术,今年内国内能够拯救不到2000人,而且他们将面临精神失常的潜在风险。如果蛋白质引发剂研发成功,神经永生瓶颈会变成神经束再生后的护理和支持问题,主要是各大医疗器械企业的神经再生支持仪的产量问题。有相关资质的医院和设备不多,就算最近因为永生技术发展,相关医疗资源也无法跟上。最后,何洛和刘天岳大致认定,在蛋白质引发剂研发顺利的情况下,未来一年里能够实现永生的大概是20万人。随着更多的支持仪生产线投入生产,永生的门槛在未来两到三年很可能就不复存在了。

“我们以后——能永生了。”两个人收拾资料,何洛激动地说道:“和我们的家人一起永远活下去。”

刘天岳怔愣了一下。他一直在行业内工作,潜意识中一直以为永生这件事水到渠成,却忘记了它会给其他人带来何等冲击:“是啊!但这样就意味着社会将会产生剧变。比如说,我们可能又要计划生育了。”

“计划生育?”何洛笑了一下:“你想的太简单了。我们立法组已经在考虑抽号生育了,你懂的,就跟车子上牌一样。孕期胎儿也要受到更严格的筛查。我们还要考虑各种各样的政策,比如养老保险取消和退休人员返岗。刘博士,我们将要迈进新的文明了。新的文明。一切都会变化。”

她眼神中的狂热逐渐淡去,泪水突然盈满了眼眶:“可是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就没有希望走入这个时代了。我一直希望我曾祖母能撑到这一天,可她在几年前就放弃治疗过世了。要是我们早知道永生技术马上能民用化——我们一定不会放弃的。这太不公平了,可谁能料到呢?”

这段时间里,刘天岳最后的基因定位算法完成,算法被提交审核。审核通过后,AI蛋白质引发剂结构计算任务也正式开始了。

其他几组调研人员估计永生名单长度的结果有所波动,但也没有数量级上的差距。这个结果上报后不久,国家便公布了蛋白质引发剂永生计划,称所有人都可以接受蛋白质引发剂治疗,实现永生的第一步。几台法律随即颁布。大家一直期待的阻碍永生技术发展罪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同时永生权被纳入了人的基本权利。

这件事让社会沸腾了,一时间,大家发现永生近在咫尺。网络在曝沸。大家都在幻想。有人宣称他当天就要辞职去寻找人生的意义。

然而第二天,越来越多的媒体和科普文章提醒大家,神经引发剂治疗只是永生的第一步,接下来还要接受神经束重建术,而这项任务非常复杂,能够实现的手术数量有限。

在校园里,谁谁负责永生名单制定的消息便不胫而走。刘天岳的父母在事业单位工作,都对这件事有所耳闻。他们有一天神神秘秘地在家里说:“天岳,我们单位的小龙他们家,好像给他外婆搞到了个名额。”

刘天岳嗯了一声,表面上还算平静,可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早就料到这种事情存在,可没想到那么快就发生在了他自己身边。所谓的公平……所谓的公平……

“天岳,你是在永生实验室工作的,能不能……”

“我搞不到。”刘天岳有些气愤地把碗放到桌子上:“而且曾外祖父还能活几年,不是吗?”

“可是在那躺着也受罪啊……”母亲开始抹眼泪。

刘天岳很烦闷,但他没法叫父母住口。如果他有能力,他真的能眼睁睁看着母亲掉眼泪,而不去想办法吗?所以这怪不了谁。只能怪他自己。这个社会一直都是这么运转的。

第十一章 可谁有资格能赢? #

在长达一年半的运算后,终于得出了蛋白质引发剂的结构结果。我国的研究终于领先一步,迈入了世界最先进水平。全世界第二次沸腾了。这个结果出现,意味着普通人也能获得永生。也能拥有天神才拥有的权能。

这种蛋白质立刻被投入生产,DH-3蛋白质合成仪的价格一路攀升,立刻成为最紧俏的商品。国家不得不出台临时法案,打击投机倒把行为。

然而,正如刘天岳预料的,相关的神经从生成手术的医疗团队、神经从支持设备却极度缺乏。临床实验并没有进行,全国每年有八百万人濒临死亡,这些人却等不及了。

最后国家放出了1000例临床实验志愿者手术名额。与一般的临床实验不同,患者需要摇号,而且需要支付高额费用。普通家庭需要工作二十年才能还清。

即便如此,人们依然趋之若鹜。虽然蛋白质引发剂在三个月内很快供应充足,老年人们也争抢着来到医院进行了注射。头一个月,注射蛋白质引发剂的科室人满为患。

“没有摇到号的老人,注射引发剂也没有用!请要到号再来!”护士们不得不大声喊道。

这样也不能阻止家属带着家里的老人前来注射。甚至有些不符合要求的患者,一些年轻人,也托关系注射了引发剂。

与项目相关的医生和医院一片忙乱,刘天岳却迎来了短暂的假期。他去了早就想去的非洲草原。人们懒洋洋地躺在面包树旁,似乎从不为生计发愁。百万匹角马顶着狮群的威胁一路狂奔,践踏着草地,翻起泥土,翻起河流,万类霜天,甚嚣尘上。在人类城市生活的太久,就总是忘记了自然是多么广阔和伟大。我们还在为能够永生而狂喜,却忘记了我们的文明不过区区五千年历史,而宇宙花费了四十五亿年的匠心才雕琢出这样一粒小小的尘埃。不过以后将会有人陪伴这颗星球共存,甚至旅行到更远的地方。自然将会有了见证者。

第一批摇到号的患者很快接受了神经分化度检查。然而结果却大大违背预期,学界一片慌乱。刘天岳的假期结束了,他乘飞机回国参加项目会议。

这次的会议室选用了A大学最大的会议场所,终于容下了所有参会的研究人员。刘天岳到场时会议即将开始,他好不容易才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学生们已经到场了,罗采真将用来占座的包拿走,刘天岳才得以入座。

负责主持手术的主任医师秦野在汇报上说道:“1000位受试者分别赶到了全国三十余家医院进行测试,我们发现只有25人神经分化度退化,符合手术条件。于是我们立刻增加了一万余项测试,发现神经分化度退化率为2.5%。”

“恳请大家立刻找出原因。”卫生与健康部门的何洛说道:“现在国家正在隐藏消息,但是这个消息也瞒不了大众太久。”

“是注射方式有问题。”一位医师立刻发言说:“我一开始就提出要分别两次注射……”

“算法呢,算法项目组提出的算法会不会出错?”另一位医生问道。

“我们的算法检查了很多遍,而且通过了所有模拟测试,逻辑上就没有出错的可能。”梁潼发言说。

“不,还是有的。”刘天岳突然讲话了。整个会场突然安静下来,针落有声。众人都看向刘天岳。他有些不自然地转动了一下身子。他从来没有在那么多人注视下发言。

罗采真突然捂住嘴:“难道……”

“总不会是……”李秀星僵硬地喃喃自语。

“李秀星的项目是基因加密,基因加密的概念就是用人类DNA解码对应的加密序列。而我正好负责位点试别的工作,于是我把试别算法稍微改动了一下,”刘天岳嘴角露出一个压抑了很久的笑容:“找到一种加密方式,让大概2.5%的人类拥有的基因序列才能够解密。罗采真的项目是靶向识别。因此,我只需要让罗采真模拟了这些不同的加密方式的解密概率……人类基因组含有约30多亿个碱基对,因此找到这么一种加密方式也不难……然后,我让AI设计加密后的对应蛋白质。

“所以算法没有错,你们的临床实验也没错。”

“密钥呢!密钥是多少!”一位学院院长突然气急败坏地站起来,问道。

“首先你不能确定我是用密钥加密,还是用那几种基因运算加密的。”刘天岳挑了挑眉毛:“另外密钥就算存在,也无济于事。只有2.5%的人能够接受手术将是定局。”

何洛推了推眼镜,冷静地说:“你一开始接受我的邀请参与救治人数调研,就存着这种心思?依靠概率选择接受手术的人?”

她拿出手机,开始拨电话。刘天岳并不惊慌,淡然笑着说:“没错。”

“你以为你是谁,上帝吗?”梁潼惊怒交加地问道:“你有什么权力决定谁死谁活?”

“我是没有权力。”刘天岳摊摊手:“因为我确实不知道到底有谁可以实现永生。我也不记得密钥是多少,而且就算你们从程序里面把密钥反编译出来,也来不及进行第二轮计算了。”

那些花了很多功夫、磨破了嘴皮、跑断了腿把家人加入永生名单的家属怒不可遏,但是大多数群众长舒了一口气。他们再也不需要费尽心思打听该怎样加入永生名单,该怎样递交复杂的申请,参加各种各样的抽奖活动,下载各种各样的加速器请朋友们点赞了。

这一年,二十万人接受了永生的改造,成为了第一批真正获得了永生的幸运儿。他们有尊有卑,有穷有富,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的基因中含有用同一种密钥计算出的上万条无序的加密片段,而且足够幸运。

而剩下的七百八十万人,则在痛苦的大脑萎缩的病程中死去了。

第十二章 战胜死亡,也战胜永生 #

刘天岳很快被逮捕,并且接受了审判。他所犯的罪行前所未有,正是国家刚刚发布的“妨碍永生技术发展罪”。

一位著名律师高胜主动提出为他辩护。见到他之后,高胜说:“你的罪名中最严重的是破坏公共财产——你让这些超算中心一年半的运算成果变成了一张废纸,不得不重新来过。但关于‘妨碍永生技术发展罪’则是审判中的最大变数,因为这项罪名的量刑从三年到死刑不等,这件事没有先例,谁都不知道究竟会给你怎么判。相当大的可能性会重判——因为永生机制即将实现,刑法中各种刑罚的时间也本应该相应延长。另外,你得罪了不少得罪不起的人,你知道吗?”

刘天岳笑出了声:“如果我现在后悔,从一开始就不会这样干。”

他不是很后悔,但他有些害怕。从概率上讲,他得罪了20万——不对,大概是19万5千有权有势的人以及他们的家人。去除国内每年2千闪铁引发剂名额,有19万3千个最有权势的家庭想让他去死。

“但一切都取决于我们的努力程度。”律师看出了他的不安,非常熟练地安慰他说:“你还有可能被起诉故意谋杀——不过我有信心让他们撤回这个。”

在走之前,高胜说道:“不要放弃希望。至少有一半人在心里支持你。”

其后在会见控方时,对方代理人用及其有敌意的态度告知他:“你根本不知道你害死了什么人。”

刘天岳确实不知道,他只能保持沉默。他猜到对方受雇于有钱有势的家族,他的算法大概让某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失去了永生机会,只能转向闪铁引发剂方案,而这一方案很可能导致他最后失去理智。他能够理解他的子嗣想要报复他的心理。

调查取证的过程非常煎熬,但当他走向被告席时,心里还是有些想笑。他自己好像也参与了这条法规的一部分制定,结果竟然那么快就站在了被告席,真是天大的笑话。当然,巨大的庭审现场也让他产生了一阵眩晕。观众席已经座无虚席,无数的闪光灯对着他闪烁。除了记者,竟然有几个年轻人举着“刘博士,我们支持你!”的招牌坐在前排。他们看起来可笑极了,但不可避免地让他心里产生了一些安慰。

他的父母和前妻第一次坐在了一起。露西金色的头发在一群本国人中格外耀眼。她和他的两个孩子都穿着正装。他的目光追随过去时,露西忙着帮小儿子整理领结。他本来想将目光移走,可是露西这时抬头了。并没有想象中的埋怨。她对着他笑了。

两个孩子一脸严肃,在这个场合下显得拘谨又紧张。这个时候他心里突然充满了力量,他是一位父亲,要在孩子面前做出顶天立地的模样。他彻底镇定了下来。

接下来公诉人宣读了起诉书。除了妨碍永生技术发展,危害公共安全,侵犯项目组财产,他的罪名中竟然真的还有故意谋杀。理由是有些人原本在永生名单上,而刘天岳的基因加密设计让他们失去的生的机会。

公诉人证据确凿,条理清晰。刘天岳都忍不住点头了,因为那确实不假。但他的辩护人对此进行了据理力争的辩论。他的同事,许灿东,梁潼,以及与他合作过一阵子的何洛和申士杰,都发表了有利于他的证词。

“是我提起第一年永生计划名单存在管理漏洞的。”何洛甚至这么讲:“我的话对他起到了很坏的引导作用。”

“你既然认为永生计划名单有问题,”法官打断她:“那么证据呢?”

“我可没有证据。”何洛耸耸肩:“我只是随口一说。难道您也要就这件事起诉我?”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这些人对他的印象和态度,比他自以为的要好上很多。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抱着一腔孤勇,以为不会有人理解,也没指望有谁能理解。他以为父母和前妻庸碌一生,同事和朋友麻木不仁。然而当他准备自己承受一切后果时,他们却站了出来。虽然只是小小的支持,却让他的勇气无限增长。

高胜要求对方撤回故意谋杀的指控,同时指出:“如果刘天岳已经被判破坏公共财产,那么他让运算中心计算错误算法的过失应该已经被计入他的罪行,他在妨碍永生技术发展方面什么都没有做。”

“不。”对方这么说:“他浪费了宝贵的时间,他让无指向性蛋白引发剂才再次被计算出来的时间再次延迟了一年半。这造成了经济损失,但更符合妨碍永生技术发展这一罪名。”

最终法院驳回了故意谋杀的指控,但判处刘天岳妨碍永生技术发展以及破坏公共财产。他一条一条的查看对自己的刑罚,包括没收个人财产,罚款……终生监禁,剥夺政治权利。

而政治权利中有一条就是永生权。他有些奇怪地皱了皱眉头,他记得何洛曾经说过永生权本来是被计划纳入基本人权的。

“这一条法律分明是针对那些触怒了上层人士的人——或者说,就是你的。”申士杰说:“不过我们会争取给你翻案。社会上有两种声音,有一种认为永生权应该是基本人权,但另一种认为国家没必要永远养着被判了无期徒刑的犯人,因此剥夺他们的永生权是自然而然的。”

刘天岳看着判决书,“这意味着一百多年以后,我不能接受神经束再生治疗,然后会老死。”

这还挺有意思的。他自己作为这项技术的提出者之一,竟然无权享受这项技术带来的福利。

“这是他们对你的报复。你让他们的家人在无知无觉的绝望里死去,你也要承受同样的痛苦。”

“很合理。”刘天岳笑了起来:“但他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我不会为了区区死亡就痛苦的。如果我死了,就在我的墓碑上刻上‘我既战胜了死亡,也战胜了永生。’这句话吧。”

“你的意志很值得尊重,但这条法律分明不合理。‘妨碍永生技术发展罪’几乎和古代中国的‘莫须有’以及旧约圣经的‘使以色列人陷入罪中’没有区别。”申士杰的表情充满了严肃:“我们有一百多年的时间给你翻案,因此你要好好活下去。”

终章 #

就像天边的夕阳,故事缓缓落幕,留下了长久的沉默。大家顺着志愿者的手看向最后一方纪念碑。夕阳照耀在碑体上,碑文闪烁着金光。上面写道:

我既战胜了死亡,也战胜了永生。